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23)
时间:2021-03-09 作者:张洁 点击:次
垂体细胞经过长年的挤压已然受损,不能正常供应身体各部系统赖以连转的“内分 泌”了。如果说妈是为凝血机制紊乱,最后猝死于某一重要血管的破裂(如心肌梗 死,或脑桥那很主要血管的破裂),那正是由于凝血机制失去“内分泌”的精密调 节所致。她认为,就是妈不手术,也无可挽救了。手术前的一切病状,正是身体各 系统失去“内分泌”的调节、走向全面崩溃的表现,手术后的一段时间看上去虽好, 那是过去体内储存的“内分泌”还没有完全耗尽,一旦那点储存消耗净尽,妈就会 走向终结。因为这个过程是渐近的,所以妈无法说出某种具体的不适,只能感到日 渐衰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怎么呆着都不舒服、都不行地走向消亡。 这就是说,我们那时的欢乐,其实是坐在火山口上的欢乐。 而我竟然没心肝地把身体日渐衰竭、在不可名状的难耐中饱受熬煎的妈,当成 是她的随心所欲、不体恤我的劳顿。不但没有对她更加爱护、没有知微见著探析她 如此表现的根由,反而心生怨气态度粗暴。 如果一九九一年二月二十六号北大医院那位大夫能对我这样说到“内分泌”对 人体的影响,妈就是再不愿意做进一步的检查,我也会逼着她去检查的。如果那时 就采取果断措施,效果会怎样呢?肯定比七个月以后手术好,对一个分秒之间的差 异,影响都会非常悬殊的老人来说,这七个月的时间绝对至关重要。不要说身体的 承受能力,就是她储存已然不多的“内分泌”,那时恐怕也还能满足调节凝血机制 的需要。 怎么想,怎么都是我害了妈。 又比如,她的“谵妄”越闹越严重,大夫表示这是脑手术的正常反应,没有什 么解决办法,只能任她一闹到底才不会再闹的时候,我也就没再坚持为妈寻求一个 解脱的办法,而是想,挺吧,挺到一定时候就好了。从没想过这种挺法。对妈的体 力会造成多大的消耗,特别在妈的身体日渐衰竭的时候,我现在想,“谵妄”可能 和梦游一样,是非常伤人的。我那时要是坚持寻找,办法可能还有。好比说针灸、 镇静剂什么的。那不但会免除我的许多劳顿,妈也能很好的休养生息; 在她“谵妄”的时候,又想当然地认为她如此神智不清,不论我说什么、做什 么,她反正都不会听,干脆假装熟睡、不理不睬地任她去闹。 每逢她不让我在病床两旁放栏杆,只要一安栏杆,她就双手抓住栏杆不放,力 大无比地和我撕来撕去,抢得像是拼命,说是安上栏杆就像坐监狱一样。那肯定是 身陷沉疴人的憋闷、烦躁,我不但不体贴她,还自以为保护她不致坠床道理堂皇, 狠狠抢过她手里的栏杆,与她做对般地安在病床的两旁。我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和她 讲道理呢? 那时我要是知道妈已来日无几,虽然不能救她的命,至少也能做些让她顺心的 事,让她带着一份她所挚爱的人的深爱离去。 可是,难道非要等到这个地步,我才能丧尽天良地给妈那份深爱吗? 奇怪的是妈“谵妄”的时候老叫奶奶和小慧。我从未听她对我说过小慧是谁。 还有一次她半夜从床上跳起来,对小阿姨说:“小月快走,这是鬼住的地方, 你这孩子真不听话,怎么不走?我是为你好。” 说着就去开通向阳台的门,急于逃走。小阿姨赶紧把阳台上的门锁了,她开不 开门就拼命摇,把门摇得哐哐响。见阳台上的门摇不开,又去开病房的门。小阿姨 把病房的门也锁了。她大吵大叫着非要出去不可,一直闹到在护士站值班的护士长 都听见了。护士长到病房来看她闹什么,妈却认不出是护士长,害怕地说:“巡逻 的来了,巡逻的来了。”这才不敢闹着要跑了。 可是她对小阿姨又闹着说:“你给我找张洁去,你给我找张洁去。” 让护士长安慰她说,“我这就去给她打电话。”听到让护士长说去给我打电话, 妈才渐渐安静下来。 护士长走后妈对小阿姨说:“我给你张阿姨闯祸了。我闹得太厉害,巡逻队都 知道了。”
后来我猜想,小慧一定是她幼年时代的朋友,一个沉落在记忆深处、也许早就
也曾分析妈为什么老“闹”,误以为是她身边有我照料的缘故。如果没有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