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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13)


要带她再去美国,她欠我的岂不更多、而她又不可能放弃看望唐棣的机会,却又时
刻都在想着如何报答我的这份情义。
  她怎么不明白,她能把我拉扯大,岂止“含辛茹苦”一类的字眼所能容括?我
就是把自己的命舍给她,她也是受之无愧的。我用得着她的报答吗!?
  但是爱女莫如母。虽然我无法对她说清,但她深知我心中的苦楚。她深知再不
能增加我的精神的负担,不然我就要崩溃了。而对我最现实、最好的报答就是别让
我生气,别给我再增加精神上的负担。一点也不能了。不但不要给我增加精神上的
负担,还要想办法让我高兴一点。这从她写给唐棣的信上可以看出。妈去世后,唐
棣把它们的影印件寄给了我。
  由于视力日衰,后几年她给唐棣的信很少,但每封信里都表达了对我精神状况
的忧虑。
  她在一九八八年九月二十二号的信中写道:“……在电话中谈到我去看你,这
是我最希望听到的话题。你离开我已经两年之久,怎能不想呢?真想马上见到你。
这是我最后的寄托,以后又如何呢?想是感情的促使,但是现实生活中有很多难办
的问题。如果我去到你那里倒不十分难,买张机票就走了。我也不用人送,可是一
想你妈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北京,她的思想上有那么多痛苦的负担和压力,把她丢下
(尽管是几个月)我也不忍心。她每天都在苦恼中生活,所以我下不了决心……
  希望你劝一劝你妈,她有时想不开。事情已经如此了,就得想开。我真怕她神
经了……”
  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三号的信中写道:“……等你以后有了工作,有了经济基
础,有了住房,我身体又没什么病,看看你妈妈情绪好些,我一定去看你一次。以
上这些问题我都挂念,尤其你妈,我走后她一个人在北京……再一想我已经是快八
十岁的风烛残年了,我还能活几年、感到很矛盾……“你妈五月二十号左右去美国,
你们俩好好呆一个月吧,你劝劝你妈,别那么过于好生气,那样,只有摧残自己…
…你妈现在精神好像有毛病,一件事没完完了地说,脾气特大,我真担心……”
  一九九0年八月六号的信中写这:“你妈回到北京以后,由于心情不怎么愉快,
所以更年期的病又复发,整天出大汗、急躁。人家说这种病怕受刺激,我们都应该
想办法使她得到些安慰。你有时间能给她多写些信,找她愿意听的事情说。姥姥嘴
笨不会说什么,她有时急了说些话不对,这是病态,我们应该原谅她,这不是她的
肺腑之谈。有人说更年期的病有时一年、半年之久……”
  一九九0年十二月二十二号的信中写道: “生活的担子够她呛的,我不能帮她
的忙,反而累着她。我过意不去。我什么忙也不能帮她,她真可怜,精神老不愉快。
我随便说说,你别往心里去,也不用说我给你写信的事……”
  一九九一年五月七号的信中写道:“她很忙也很辛苦,所以她有时发脾气。这
也是可以理解的。她心很善良的,自己舍不得吃,给我和老孙吃。有时我很难过,
花她的钱大多了……”

  正像她在信中说的,为了让我高兴一点,她甚至放弃了对我的守护。免得她的
“提醒”与我的意见相左,从而使我心情不快或伤了我们之间的感情,虽然我们吵
过就算,但她也不那么干了。
  她不“提醒”,不等于她想象中的,悬在我头上的那把利剑就不存在,它时时
都在她的眼前晃动着。可是,既然她已经决定不再让我生气,她就只好咬紧牙关不
吱一声。
  对我和唐棣的爱,简直把她的心撕成了两瓣。
  她并不知道,我虽然不听她的意见,不满意她的“参政”,可是我却需要她的
“参政”左右在我的身旁。

  我振作精神,继续努力扯三扯四,想要岔开这个话题。可是她又没头没脑地冒
出一句:“你也成人了,书包也挺有出息,我也没有什么牵挂了。”
  她果真没有什么牵挂了吗?其实何曾放心得下。说她没有什么牵挂,实则是要
我别牵挂她:她去得无恨无悔,花开花落自有时地无可遗憾、也无可挽留。
  我心痛得不知如何把局面维持下去。
  她并不理会我的神态大异,硬起心肠往下说。好像再不说就没有了说的时机,
好像再不说就没有了说的勇气,“时间长了就好了,我不也孤独了一辈子吗?”
  这不是在交待后事么?
  然而她要交待的岂止是这些?
  也许她明明知道,就像往常一样,这些话说也白说,这一件我也不会落实,那
一件我也不会照办,可是她又不能什么都不嘱咐,撒手就走。
  她肯定想到,从此可能就是撒手一去,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见,她有千条万条
放不下心的叮嘱,无比琐碎又无比重要。她就是再活一世。就是把天底下的话说尽,
也说不尽她那份操不完、也丢舍不下的心。事到如今,也只有拣那最重要的说了。
  以后,我想过来又想过去,怎么想都觉得妈这三句话,可能把她想说的全都包
容进去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一种把人生完全了然的平静和从容,倒让我感到分外地
痛楚。我那费尽心机压在心里的悲情,一下就冲破了本来就十分脆弱的提防,汹涌
泛滥、无可拦挡地没过了我的头顶。我再怎么努力也维持不住为表示前途光明、信
心有加、心情宽松而设置的笑容,只好趴在她的膝上大哭起来。
  一向爱掉泪的妈,这时却一滴泪也没有,静默地任我大放悲声。倒是她反过来
安慰我:“没事,没事!”
  其实妈是很刚强的人,或者不如说她本不刚强,可是不刚强又怎么办也只好刚
强起来。她的刚强和我的刚强一样,不过是因为无路可走。
  这样的谈话,自然让人伤痛至极,可她这要走的人,反倒能捂住那痛而至裂的



作品集张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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