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三部第六章)(3)
时间:2013-03-31 作者:张贤亮 点击:次
"先生的道理极深,"我说,"但于我还是不太切近。我并不把声名显赫作为苦、劳、饿、乱的目的。我知道显赫的声名会带来新的苦恼。我只是想有所作为。" "呵!呵!"庄子笑道,"你要知道,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耐无为,即无不为。徒役的人已不计生死,故登高而不恐惧,受了威胁不回报而超然于人我的区分。超然于人我的区分,这便达到天人合一的境地了。所以此人能做到崇敬他而不沾沾自喜,侮慢他而不愤怒。只有合于自然和气的状态才能这样。怒气虽然发,并不是有心地发怒,那么怒气是出于无心而发了;在无为的情况下有所作为,那么这作为即是无为了。要宁静就要平气,要全神贯注就要顺心,有所为要得当,就要寄托于不得已,应事出于不得已而顺应天地造化,便是圣人之道了。" 我全身悚然,冷汗淋漓。"谢先生教悔。"我说,"我大概懂得了先生做人的道理。我一定不自喜、不愤怒、望能有所为即应有所不为,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者也。然而先生还能教我一些具体的道理吗?" 庄子在宇宙中说:"神龟能托梦给元君,却不能躲避余且的鱼网;机智能占七十二卦而无不应验,却不能逃避刳肠的祸患。这样看来,则机智也有穷困的时候,神灵也有不及的地方。纵使有最高的机智,也需要众人共同来谋划。鱼不知畏网而畏鹤鹏;人能弃除小知则大知自明,去掉自以为善则善自显。婴儿生来没有大师教便会说话,这是和会说话的人在一起的缘故。我是研究天道的,疏于人事。你要知道人事的具体道理,还需要向谙于这方面的大师请教。" 庄于的声音在太空中消失。皓月当空,枝影婆娑,万物又皆归于靖静。这时,马克思从圆月中踱了出来。 "孩子,我听到了你心里的呼唤。"他将手指插在背心口袋里说,"但恐怕在这方面我不能对你有所帮助。你知道,燕妮是我最亲爱的女人,我是燕妮最亲爱的男人,我当然不会有处理这类问题的经验。至于我亲爱的朋友恩格斯呢,他一生没有结过婚……" "大师,我不是向您求教这件事。"我说,"在这问题上我已想通了。我要心平气和地来对待它,不损害自己的道德。我想向您求教的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即所谓人事方面的前途究竟如何?因为……" "嘿嘿……"马克思爽朗地笑起来。"我的孩子,"他说,"你说你想通了,其实并没有想通。东方人生哲学的根本是修身养性,求得自己道德的完整,将个人复归于自然,即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达到'天人合一'。照我看,你应该先从她那方面来考虑;用平等的,尊重的态度去对待别人。西方的观念是自由平等,东方的观念是道德名誉。我不愿在这里分析哪种观念优劣,它们属于不同的历史时期,并且,随着历史的螺旋形发展,你们东方的哲学将会在世界发扬光大。我这里只想指出,你和她是夫妇,但你又不能尽丈夫的义务,你有什么权利去阻挡她得到暂时的快乐?你以为你饶恕了她,是你道德上的宽怀大度,但实际上你却连饶恕她的权利都没有。这种'自以为善',也是不合于你们东方观念的'圣人之道'的。" "是的,是的……"我恍然大悟,豁然开朗。"大师,请您继续说下去。" "好的。"马克思掀起燕尾服后襟,在我面前的一个树墩上坐下。"首先,我要求你,也要用平等的态度来对待我,让我们两个不同时代的人象朋友似地谈话。我之所以称你为'孩子',是因为毕竟我比你的年龄大得多。这里没有什么大师、导师。我从来没有自封过,但我又不能堵住后人的嘴,这正是我在天堂里苦恼的一件事。伟人之所以是伟人,正是因为自己是跪着的缘故。我记得我早就把这句话向你们转告过。遗憾的是,后人们很少听我的话……" "咦!"我诧异地说,"固然,有许多人歪曲了您的学说,或是假借您的旗号自行其事,但还是有更多的人遵循您的教导的呀!为什么您还说后人很少听从您的话呢?这是我不太明白的。" "孩子,"马克思说,"这也是我在天堂里担忧的:你所说的前一种人,他们为了他们的利益,或是在权力斗争中,或是在镇压群众中,寻章摘句地援引我的话作理论的武器。于是,在一般不谙熟理论的群众心目中,我的面目会是很可怕的,因为他们使我看起来仿佛是处处与群众的利益对立。啊,想想我就心惊!可是,这些人往往又能取得胜利,哪怕是暂时的胜利,其原因呢?却恰恰是他们能'自行其事'!你所说的后一种人,天真地照我的话亦步亦趋,却常常碰壁,其原因恰恰又是他们没有'自行其事'……" "您……"我说,"我有点糊涂了。难道您的话不是真理?为什么不照您的话做而自行其事的人能成功,哪怕是暂时的成功?而照您的话亦步亦趋的人反而会碰壁?" "你别着急,听我说下去。"马克思把他阔厚的手掌放在我的膝盖上。"我一生研究的最重要成果,不过是我的好友恩格斯在我墓前的讲话中归纳的两条:一个是发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一个是发现了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它所产生的资产阶级社会的特殊的运动规律。至于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那是贯穿在我的全部研究过程中的。如果说是真理的话,真理就仅仅在这里!可是你刚刚说的那两种人,不管是出于恶意还是善意,却都是只在我的研究过程中寻找现成的结论,而不是从我的全部研究中提炼出方法论。我非常赞赏你们东方哲学中的'得意忘言'的说法。如果'得'了我的'意',便会'忘'了我的'言'。而我和恩格斯都回到天堂以后,许多人却是'得'了我的'言',忘了我的'意'。这就是你们东方哲学所说的:'小知不及大知'了,那还有什么真理可言呢?" "我有点明白了。"我说,"可是,您为什么又说'自行其事'倒能成功呢?那么,您的学说的指导意义又在哪里呢?" "你还不太明白,"马克思的大胡子中露出微笑。"我说了,如果我的发现对后人有用的话,就在于以上所谈的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后人要想取得革命事业的胜利,我想应该是运用这种方法论来'自行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