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说:“这个玉贤真正是死有余辜的人,怎样省城官声好到那步田地?煞是怪事!我 若有权,此人在必杀之例。”老董说:“你老小点嗓子!你老在此地,随便说说还不要紧; 若到城里,可别这么说了,要送性命的呢!”老残道:“承关照,我留心就是了。”当日吃 过晚饭,安歇。第二天,辞了老董,上车动身。
到晚,住了马村集。这集比董家口略小些,离曹州府城只有四五十里远近。老残在街上 看了,只有三家车店,两家已经住满,只有一家未有人住。大门却是掩着。老残推门进去, 找不着人。半天,才有一个人出来说:“我家这两天不住客人。”问他甚么缘故,却也不 说。欲往别家,已无隙地,不得已,同他再三商议。那人才没精打采的开了一间房间,嘴里 还说:“茶水饭食都没有的,客人没地方睡,在这里将就点罢。我们掌柜的进城收尸去了, 店里没人,你老吃饭喝茶,门口南边有个饭店带茶馆,可以去的。”老残连声说:“劳驾, 劳驾!行路的人怎样将就都行得的。”那人说:“我困在大门旁边南屋里,你老有事,来招 呼我罢。”
老残听了“收尸”二字,心里着实放心不下。晚间吃完了饭,回到店里,买了几块茶 乾,四五包长生果,又沽了两瓶酒,连那沙瓶携了回来。那个店伙早已把灯掌上。老残对店 伙道:“此地有酒,你闩了大门,可以来喝一怀吧。”店伙欣然应诺,跑去把大门上了大 闩,一直进来,立着说:“你老请用罢,俺是不敢当的。”老残拉他坐下,倒了一杯给他。 他欢喜的支着牙,连说“不敢”,其实酒杯子早已送到嘴边去了。
初起说些闲话,几杯之后,老残便问:“你方才说掌柜的进城收尸去了,这话怎讲?难 道又是甚人害在玉大人手里了吗?”那店伙说道:“仗着此地一个人也没有,我可以放肆说 两句:俺们这个玉大人真是了不得!赛过活阎王,碰着了,就是个死!
“俺掌柜的进城,为的是他妹夫。他这妹夫也是个极老实的人。因为掌柜的哥妹两个极 好,所以都住在这店里后面。他妹夫常常在乡下机上买几匹布,到城里去卖,赚几个钱贴补 着零用。那天背着四匹白布迸城,在庙门口摆在地下卖,早晨卖去两匹,后来又卖去了五 尺。末后又来一个人,撕八尺五寸布,一定要在那整匹上撕,说情愿每尺多给两个大钱,就 是不要撕过那匹上的布,乡下人见多卖十几个钱,有个不愿意的吗?自然就给他撕了。谁知 没有两顿饭工夫,玉大人骑着马,走庙门口过,旁边有个人上去不知说了两句甚么话,只见 玉大人朝他望了望,就说;‘把这个人连布带到衙门里去。”
“到了衙门,大人就坐堂,叫把布呈上去,看了一看,就拍着惊堂问道:‘你这布那里 来的?’他说:‘我乡下买来的,’又问:‘每个有多少尺寸?’他说:‘一个卖过五尺, 一个卖过八尺五寸。’大人说:‘你既是零卖,两个是一样的布,为甚么这个上撕撕,那个 上扯扯呢?还剩多少尺寸,怎么说不出来呢?’叫差人:‘替我把这布量一量!’当时量 过,报上去说:‘一个是二丈五尺,一个是二丈一尺五寸。’
“大人听了,当时大怒,发下一个单子来,说:‘你认识字吗?’他说;“不认识。’ 大人说:‘念给他听!’旁边一个书办先生拿过单子念道:‘十六日早,金四报:昨日太阳 落山时候,在西门外十五里地方被劫。是一个人从树林子里出来,用大刀在我肩膀上砍了一 刀,抢去大钱一吊四百,白布两个:一个长二丈五尺,一个长二丈一尺五寸。’念到此,玉 大人说:‘布匹尺寸颜色都与失单相行,这案不是你抢的吗?你还想狡强吗?拉下去站起 来!把布匹交还金四完案。’”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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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万家流血顶染猩红 一席谈心辩生狐白
话说店伙说到将他妹夫扯去站了站笼,布匹交金四完案。老残便道:“这事我已明白, 自然是捕快做的圈套,你们掌柜的自然应该替他收尸去的。但是,他一个老实人,为什么人 要这么害他呢,你掌柜的就没有打听打听吗?”
店伙道:“这事,一被拿,我们就知道了,都是为他嘴快惹下来的乱子。我也是听人家 说的:府里南门大街西边小胡同里,有一家子,只有父子两个:他爸爸四十来岁,他女儿十 七八岁,长的有十分人材,还没有婆家。他爸爸做些小生意,住了三间草房,一个土墙院 子。这闺女有一天在门口站着,碰见了府里马队上什长花胳膊王三,因此王三看他长的体 面,不知怎么,胡二巴越的就把他弄上手了。过了些时,活该有事,被他爸爸回来一头碰 见,气了个半死,把他闺女着实打了一顿,就把大门锁上,不许女儿出去。不到半个月,那 花胳膊王三就编了法子,把他爸爸也算了个强盗,用站笼站死。后来不但他闺女算了王三的 媳妇,就连那点小房子也算了王三的产业。
“俺掌柜的妹夫,曾在他家卖过两回布,认得他家,知道这件事情。有一天,在饭店里 多吃了两钟酒,就发起疯来,同这北街上的张二秃子,一面吃酒,一面说话,说怎么样缘 故,这些人怎么样没个天理。那张二秃子也是个不知利害的人,听得高兴,尽往下问,说: ‘他还是义和团里的小师兄呢。那二郎、关爷多少正神常附在他身上,难道就不管管他 吗?”他妹夫说:‘可不是呢。听说前些时,他请孙大圣,孙大圣没有到,还是猪八戒老爷 下来的。倘若不是因为他昧良心,为什么孙大圣不下来,倒叫猪八戒下来呢?我恐怕他这样 坏良心,总有一天碰着大圣不高兴的时候,举起金箍棒来给他一棒。那他就受不住了。’二 人谈得高兴,不知早被他们团里朋友,报给王三,把他们两人面貌记得烂熟。没有数个月的 工夫,把他妹夫就毁了。张二秃子知道势头不好,仗着他没有家眷,‘天明四十五’,逃往 河南归德府去找朋友去了。
“酒也完了,你老睡罢。明天倘若进城,千万说话小心!俺们这里人人都耽着三分惊 险,大意一点儿,站笼就会飞到脖儿梗上来的。”于是站起来,桌上摸了个半截线香,把灯 拨了拨,说:“我去拿油壶来添添这灯。”老残说:“不用了,各自睡罢。”两人分手。
到了次日早晨,老残收检行李,叫车夫来搬上车子。店伙送出,再三叮咛:“进了城 去,切勿多话。要紧,要紧!”老残笑着答道:“多谢关照。”一面车夫将车子推动,向南 大路进发,不过午牌时候,早已到了曹州府城。进了北门,就在府前大街寻了一家客店,找 了个厢房住下。跑堂的来问了饭菜。就照样办来吃过了,便到府衙门前来观望观望。看那大 门上悬着通红的彩绸,两旁果真有十二个站笼,却都是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心里诧异道: “难道一路传闻都是谎话吗?”踅了一会儿,仍自回到店里。只见上房里有许多戴大帽子的 人出入,院子里放了一肩蓝呢大轿,许多轿夫穿了棉祆裤,也戴着大帽子,在那里吃饼;又 有几个人穿着号衣,上写着“城武县民壮”字样,心里知道这上房住的必是城武县了。过了 许久,见上房里家人喊了一声“伺候”那轿夫便将轿子搭到阶下。前头打红伞的拿了红伞, 马棚里牵出了两匹马,登时上房里红呢帘子打起,出来了一个人,水晶顶,补褂朝珠,年纪 约在五十岁上下,从台阶上下来,进了轿子,呼的一声,抬起出门去了。
老残见了这人,心里想到:“何以十分面善?我也未到曹属来过,此人是在那里见过的 呢?……”想了些时,想不出来,也就罢了。因天时尚早,复到街上访问本府政绩,竟是一 口同声说好,不过都带有惨淡颜色,不觉暗暗点头,深服古人“苛政猛于虎”一语真是不 错。
回到店中,在门口略为小坐。却好那城武县已经回来,进了店门,从玻璃窗里朝外一 看,与老残正属四目相对。一恍的时候,轿子已到上房阶下,那城武县从轿子里出来,家人 放下轿帘,跟上台阶。远远看见他向家人说了两句话,只见那家人即向门口跑来,那城武县 仍站在台阶上等着。家人跑到门口,向老残道:“这位是铁老爷么?”老残道:“正是。你 何以知道?你贵上姓甚么?”家人道:“小的主人姓申,新从省里出来,抚台委署城武县 的,说请铁老爷上房里去坐呢。”老残恍然想起,这人就是文案上委员申东造。因虽会过两 三次,未曾多余接谈,故记不得了。
老残当时上去,见了东造,彼此作了个揖。东造让到里间屋内坐下,嘴里连称:“放 肆,我换衣服。”当时将官服脱去,换了便服,分宾主坐下,问道:“补翁是几时来的?到 这里多少天了?可是就住在这店里吗?”老残道:“今日到的,出省不过六七天,就到此地 了。东翁是几时出省?到过任再来的吗?”东造道:“兄弟也是今天到,大前天出省。这夫 马人役是接到省城去的。我出省的前一天,还听姚云翁说:宫保看补翁去了,心里着实难 过,说自己一生契童名士,以为无不可招致主人,今日竟遇着一个铁君,真是浮云富贵。反 心内照,愈觉得龌龊不堪了!”
老残道:“宫保爱才若渴,兄弟实在钦佩的。至于出来的原故,并不是肥遯鸣高的意 思:一则深知自己才疏学浅,不称揄扬;二则因这玉太尊声望过大,到底看看是个何等人 物。至‘高尚’二字,兄弟不但不敢当,且亦不屑为。天地生才有数,若下愚蠢陋的人,高 尚点也好借此藏拙;若真有点济世之才,竟自遯世,岂不辜负天地生才之心吗?”东造道: “屡闻至论,本极佩服;今日之说,则更五体投地。可见长沮、桀溺等人为孔子所不取的 了。只是目下在补翁看来,我们这玉太尊究竟是何等样人?”老残道:“不过是下流的酷 吏,又比郅都、甯成等人次一等了。”东造连连点头,又问道:“弟等耳目有所隔阂,先生 布衣游历,必可得其实在情形。我想太尊残忍如此,必多冤枉,何以竟无上控的案件呢?” 老残便将一路所闻细说一遍。
说得一半的时候,家人来请吃饭。东造遂留老残同吃,老残亦不辞让。吃过主后,又接 着说去。说完了,便道:“我只有一事疑惑:今日在府门前瞻望,见十二个站笼都空着,恐 怕乡人之言,必有靠不住处。”东造道:“这却不然。我适在菏泽县署中,听说太尊是因为 晚日得了院上行知,除已补授实缺外,在大案里又特保了他个以道员在任候补,并俟归道员 班后,赏加二品衔的保举。所以停刑三日,让大家贺喜。你不见衙门口挂着红彩绸吗?听说 停刑的头一日,即是昨日,站笼上还有几个半死不活的人,都收了监了。”彼此叹息了一 回。老残道:“旱路劳顿,天时不早了,安息罢。”东造道:“明日晚间,还请枉驾谈谈, 弟有极难处置之事,要得领教,还望不弃才好。”说罢,各自归寝。
到了次日,老残起来,见那天色阴的很重,西北风虽不甚大,觉得棉袍子在身上有飘飘 欲仙之致。洗过脸,买了几根油条当了点心,没精打采的到街上徘徊些时。正想上城墙上去 眺望远景,见那空中一片一片的飘下许多雪花来,顷刻之间,那雪便纷纷乱下,回旋穿插, 越下越紧。赶急走回店中,叫店家笼了一盆火来。那窗户上的纸,只有一张大些的,悬空了 半截,经了雪的潮气,迎着风“霍铎霍铎”价响。旁边零碎小纸,虽没有声音,却不住的乱 摇。房里便觉得阴风森森,异常惨淡。
老残坐着无事,书又在箱子里不便取,只是闷闷的坐,不禁有所感触,遂从枕头匣内取 出笔砚来,在墙上题诗一首,专咏王贤之事。诗曰:
得失沦肌髓,因之急事功。冤埋城阙暗,血染顶珠红。
处处鸺鶹雨,山山虎豹风。杀民如杀贼,太守是元戎!下题“江南徐州铁英题”七个 字。
写完之后,便吃午饭。饭后,那雪越发下得大了。站在房门口朝外一看,只见大小树 枝,仿佛都用簇新的棉花裹着似的,树上有几个老鸦,缩着颈项避寒,不住的抖擞翎毛,怕 雪堆在身上。又见许多麻雀儿,躲在屋檐底下,也把头缩着怕冷,其饥寒之状殊觉可悯。因 想:“这些鸟雀,无非靠着草木上结的实,并些小虫蚁儿充饥度命。现在各样虫蚁自然是都 入蛰,见不着的了。就是那草木之实,经这雪一盖,那里还有呢,倘若明天晴了,雪略为化 一化,西北风一吹,雪又变做了冰,仍然是找不着,岂不要饿到明春吗?”想到这里,觉得 替这些鸟雀愁苦的受不得。转念又想:“这些鸟雀虽然冻饿,却没有人放枪伤害他,又没有 什么网罗来捉他,不过暂时饥寒,撑到明年开春,便快活不尽了。若像这曹州府的百姓呢, 近几年的年岁,也就很不好。又有这么一个酷虐的父母官,动不动就捉了去当强盗待,用站 笼站杀,吓的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饥寒之外,又多一层惧怕,岂不比这鸟雀还要苦 吗!”想到这里,不觉落下泪来。又见那老鸦有一阵“刮刮”的叫了几声,仿佛他不是号寒 啼饥,却是为有言论自由的乐趣,来骄这曹州府百姓似的。想到此处,不觉怒发冲冠,恨不 得立刻将玉贤杀掉,方出心头之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