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于学礼的媳妇,是城里吴举人的姑娘,想着他丈夫同他公公、大伯子都被捉去 的,断不能松散,当时同他大嫂子商议,说:‘他们爷儿三个都被拘了去,城里不能没个人 照料。我想,家里的事,大嫂子,你老照管着;这里我也赶忙追进城去,找俺爸爸想法子 去。你看好不好?’他大嫂子说:‘良好,很好。我正想着城里不能没人照应。这些管庄子 的都是乡下老儿,就差几个去,到得城里,也跟傻子一样,没有用处的。’说着,吴氏就收 拾收拾,选了一挂双套飞车,赶进城去。到了他父亲面前,嚎陶大哭。这时候不过一更多 天,比他们父子三个,还早十几里地呢。
“吴氏一头哭着,一头把飞灾大祸告诉了他父亲。他父亲吴举人一听,浑身发抖,抖着 说道:‘犯着这位丧门星,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妥了,我先去走一趟看罢!’连忙穿了衣服, 到府衙门求见。号房上去回过,说:‘大人说的,现在要办盗案,无论甚么人,一应不 见。’吴举人同里头刑名师爷素来相好,连忙进去见了师爷,把这种种冤枉说了一遍。师爷 说:‘这案在别人手里,断然无事。但这位东家向来不照律例办事的。如能交到兄弟书房里 来,包你无事。恐怕不交下来,那就没法了。”
“吴举人接连作了几个揖,重托了出去。赶到东门口,等他亲家、女婿进来。不过一钟 茶的时候,那马兵押着车子已到。吴举人抢到面前,见他三人,面无人色。于朝栋看了看, 只说了一句‘亲家救我’,那眼泪就同潮水一样的直流下来。
“吴举人方要开口,旁边的马兵嚷道:‘大人久已坐在堂上等着呢!已经四五拨子马来 催过了,赶快走罢!’车子也并不敢停留。吴举人便跟着车子走着,说道:‘亲家宽心!汤 里火里,我但有法子,必去就是了。’说着,已到衙门口。只见衙里许多公人出来催道: ‘赶紧带上堂去罢!’当时来了几个差人,用铁链子将于家父子锁好,带上去。方跪下,玉 大人拿了失单交下来,说:‘你们还有得说的吗?”于家父子方说得一声‘冤枉’,只听堂 上惊堂一拍,大嚷道:‘人赃现获,还喊冤枉!把他站起来!去!’左右差人连拖带拽,拉 下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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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烈妇有心殉节 乡人无意逢殃
话说老董说到此处,老残问道:“那不成就把这人家爷儿三个都站死了吗?”老董道: “可不是呢!那吴举人到府衙门请见的时候,他女儿——于学礼的媳妇——也跟到衙门口, 借了延生堂的药铺里坐下,打听消息。听说府里大人不见他父亲,已到衙门里头求师爷去 了,吴氏便知事体不好,立刻叫人把三班头儿请来。
“那头儿姓陈,名仁美,是曹州府著名的能吏。吴氏将他请来,把被屈的情形告诉了一 遍,央他从中设法。陈仁美听了,把头连摇几摇,说:‘这是强盗报仇,做的圈套。你们家 又有上夜的,又有保家的,怎么就让强盗把赃物送到家中屋子里还不知道?也算得个特等马 糊了!’吴氏就从手上抹下一副金蜀子,递给陈头,说:‘无论怎样,总要头儿费心!但能 救得三人性命,无论花多少钱都愿意。不怕将田地房产卖尽,咱一家子要饭吃去都使得。’ 陈头儿道:‘我去替少奶奶设法,做得成也别欢喜,做不成也别埋怨,俺有多少力量用多少 力量就是了。这早晚,他爷儿三个恐怕要到了,大人已是坐在堂上等着呢。我赶快替少奶奶 打点去。’
“说罢告辞。回到班房,把金镯子望堂中桌上一搁,开口道:‘诸位兄弟叔伯们,今儿 于家这案明是冤枉,诸位有甚么法子,大家帮凑想想。如能救得他们三人性命,一则是件好 事,二则大家也可沾润几两银子。谁能想出妙计,这副镯就是谁的。’大家答道:‘那有一 准的法子呢!只好相机行亭,做到那里说那里话罢。’说过,各人先去通知已站在堂上的伙 计们留神方便。
“这时于家父子三个已到堂上。玉大人叫把他们站起来。就有几个差人横拖倒拽,将他 三人拉下堂去。这边值日头儿就走到公案面前,跪了一条腿,回道:‘禀大人的话:今日站 笼没有空子,请大人示下。’那玉大人一听,怒道:‘胡说!我这两天记得没有站甚么人, 怎会没有空子呢?”值日差回道:‘只有十二架站笼,三天已满。请大人查簿子看。’大人 一查簿子,用手在簿子上点着说:‘一,二,三:昨儿是三个。一,二,三,四,五:前儿 是五个。一,二,三,四:大前儿是四个。没有空,倒也不错的。’差人又回道:‘今儿可 否将他们先行收监,明天定有几个死的,等站笼出了缺,将他们补上好不好?请大人示 下!’
“玉大人凝了一凝神,说道:‘我最恨这些东西!着要将他们收监,岂不是又被他多活 了一天去了吗?断乎不行!你们去把大前天站的四个放下,拉来我看。’差人去将那四人放 下,拉上堂去。大人亲自下案,用手摸着四人鼻子,说道:‘是还有点游气。’复行坐上堂 去,说:‘每人打二千板子,看他死不死!’那知每人不消得几十板子,那四个人就都死 了。众人没法,只好将于家父子站起,却在脚下选了三块厚砖,让他可以三四天不死,赶忙 想法。谁知什么法子都想到,仍是不济。
“这吴氏真是好个贤惠妇人!他天天到站笼前来灌点参汤,灌了回去就哭,哭了就去求 人,响头不知磕了几千,总没有人挽回得动这玉大人的牛性。于朝栋究竟上了几岁年纪,第 三天就死了。于学诗到第四天也就差不多了。吴氏将于朝栋尸首领回,亲视含殓,换了孝 服,将他大伯、丈夫后事嘱托了他父亲,自己跪到府衙门口,对着于学礼哭了个死去活来。 末后向他丈夫说道:‘你慢慢的走,我替你先到地下收拾房子去!’说罢,袖中掏出一把飞 利的小刀,向脖子上只一抹,就没有了气了。
“这里三班头脑陈仁美看见,说:‘诸位,这吴少奶奶的节烈,可以请得旌表的。我 看,倘若这时把于学礼放下来,还可以活。我们不如借这个题目上去替他求一求罢。’众人 都说:‘有理。’陈头立刻进去找了稿案门上,把那吴氏怎样节烈说了一遍,又说:‘民间 的意思说:这节妇为夫自尽,情实可悯,可否求大人将他丈夫放下,以慰烈妇幽魂?’稿案 说:‘这话很有理,我就替你回去。’抓了一顶大帽子戴上,走到签押房,见了大人,把吴 氏怎样节烈,众人怎样乞恩,说了一遍。玉大人笑道:‘你们倒好,忽然的慈悲起来了!你 会慈悲于学礼,你就不会慈悲你主人吗,这人无论冤枉不冤枉,若放下他,一定不能甘心, 将来连我前程都保不住。俗语说的好,“斩草要除根”,就是这个道理。况这吴氏尤其可 恨,他一肚子觉得我冤枉了他一家子。若不是个女人,他虽死了,我还要打他二千板子出出 气呢!你传话出去:谁要再来替子家求情,就是得贿的凭据,不用上来回,就把这求情的人 也用站笼站起来就完了!’稿案下来,一五一十将话告知了陈仁美。大家叹口气就散了。
“那里吴家业已备了棺木前来收殓。到晚,于学诗。于学礼先后死了。一家四口棺木, 都停在西门外观音寺里,我春间进城还去看了看呢!”
老残道:“于家后来怎么样呢,就不想报仇吗?”老董说道:“那有甚么法子呢!民家 被官家害了,除却忍受,更有什么法子?倘若是上控,照例仍旧发回来审问,再落在他手 里,还不是又饶上一个吗?
“那于朝栋的女婿倒是一个秀才。四个人死后,于学诗的媳妇也到城里去了一趟,商议 着要上控。就有那老年见过世面的人说:‘不妥,不妥!你想叫谁去呢?外人去,叫做事不 干己,先有个多事的罪名。若说叫于大奶奶去罢,两个孙子还小,家里借大的事业,全靠他 一人支撑呢,他再有个长短,这家业怕不是众亲族一分,这两个小孩子谁来抚养?反把于家 香烟绝了。’又有人说:‘大奶奶是去不得的,倘若是姑老爷去走一趟,到没有什么不 可。’他姑老爷说:‘我去是很可以去,只是与正事无济,反叫站笼里多添个屈死鬼。你 想,抚台一定发回原官审问,纵然派个委员前来会审,官官相护,他又拿着人家失单衣服来 顶我们。我们不过说:那是强盗的移赃。他们问:你瞧见强盗移的吗?你有什么凭据?那时 自然说不出来。他是官,我们是民;他是有失单为凭的,我们是凭空里没有证据的。你说, 这官事打得赢打不赢呢?’众人想想也是真没有法子,只好罢了。
“后来听得他们说:那移赃的强盗,听见这样,都后悔的了不得,说:‘我当初恨他报 案,毁了我两个弟兄,所以用个借刀杀人的法子,让他家吃几个月官事,不怕不毁他一两千 吊钱。谁知道就闹的这么利害,连伤了他四条人命!委实我同他家也没有这大的仇隙。’”
老董说罢,复道:“你老想想,这不是给强盗做兵器吗?”老残道:“这强盗所说的话 又是谁听见的呢?”老董道:“那是陈仁美他们碰了顶子下来,看这于家死的实在可惨,又 平白的受了人家一副金镯子,心里也有点过不去,所以大家动了公愤,齐心齐意要破这一 案。又加着那邻近地方,有些江湖上的英雄,也恨这伙强盗做的太毒,所以不到一个月,就 捉住了五六个人。有三四个牵连着别的案情的,都站死了;有两三个专只犯于家移赃这一案 的,被玉大人都放了。”
老残说:“玉贤这个酷吏,实在令人可恨!他除了这一案不算,别的案子办的怎么样 呢?”老董说:“多着呢,等我慢慢的说给你老听。就咱这个本庄,就有一案,也是冤枉, 不过条把人命就不算事了,我说给你老听……”
正要往下说时,只听他伙计王三喊道:“掌柜的,你怎么着了?大家等你挖面做饭吃 呢!你老的话布口袋破了口儿,说不完了!”老董听着就站起,走往后边挖面做饭。接连又 来了几辆小车,渐渐的打尖的客陆续都到店里,老董前后招呼,不暇来说闲话。
过了一刻,吃过了饭,老董在各处算饭钱,招呼生意,正忙得有劲。老残无事,便向街 头闲逛。出门望东走了二三十步,有家小店,卖油盐杂货。老残进去买了两包兰花潮烟。顺 便坐下,看柜台里边的人,约有五十多岁光景,就问他:“贵姓?”那人道:“姓王,就是 本地人氏。你老贵姓?”老残道:“姓铁,江南人氏。”那人道:“江南真好地方!‘上有 天堂,下有苏杭’,不像我们这地狱世界。”老残道:“此地有山有水,也种稻,也种麦, 与江南何异?”那人叹口气道:“一言难尽!”就不往下说了。
老残道:“你们这玉大人好吗?”那人道:“是个清官!是个好官!衙门口有十二架站 笼,天天不得空,难得有天把空得一个两个的。”说话的时候,后面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在 山架上检寻物件,手里拿着一个粗碗,看柜台外边有人,他看了一眼,仍找物件。
老残道:“那有这么些强盗呢?”那人道:“谁知道呢!”老残道:“恐怕总是冤枉得 多罢?”那人道:“不冤枉,不冤枉!”老残道:“听说他随便见看甚么人,只要不顺他的 眼,他就把他用站笼站死;或者说话说的不得法,犯到他手里,也是一个死。有这话吗?” 那人说:“没有!没有!”只是觉得那人一面答话,那脸就渐渐发青,眼眶子就渐渐发红。 听到“或者说话说的不得法”这两句的时候,那人眼里已经阁了许多泪,未曾坠下。那找寻 物件的妇人,朝外一看,却止不住泪珠直滚下来,也不找寻物件,一手拿着碗,一手用袖子 掩了眼睛,跑住后面去,才走到院子里,就嗷嗷的哭起来了。
老残颇想再望下问,因那人颜色过于凄惨,知道必有一番负屈含冤的苦,不敢说出来的 光景,也只好搭汕着去了。走回店去就到本房坐了一刻,看了两页书,见老董事也忙完,就 缓缓的走出,找着老董闲话,便将刚才小杂货店里所见光景告诉老董,问他是甚么缘故。老 董说:“这人姓王,只有夫妻两个,三十岁上成家。他女人小他头十岁呢。成家后,只生了 一个儿子,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这家店里的货,粗笨的,本庄有集的时候买进;那细巧一 点子的,都是他这儿子到府城里去贩买。春间,他儿子在府城里,不知怎样,多吃了两杯 酒,在人家店门口,就把这玉大人怎样糊涂,怎样好冤枉人,随口瞎说。被玉大人心腹私访 的人听见,就把他抓进衙门。大人坐堂,只骂了一句说:‘你这东西谣言惑众,还了得 吗!’站起站笼,不到两天就站死了。你老才见的那中年妇人就是这王姓的妻子,他也四十 岁外了。夫妻两个只有此子,另外更无别人。你提起玉大人,叫他怎样不伤心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