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散文 >

渴望苦难(2)


   在陕南农村,一位老年的农家妇女,拉着我的手哭泣说:我想飞,早想飞,想飞啊,可是一辈子也没出这个家院······新春佳节,老人借酒消愁,未饮先醉。
   望着那张皱纹密布的脸,思考着作为女人的苦难。又庆幸自己飞得很远,总算远走高飞。高原十载,每年属于我的这一天的所有经历我都记得:那一年乘一辆货车从川藏公路进藏,到第七天从藏东一鼓作气赶到拉萨,赶上吃那顿“长寿面”;又一年是在藏南,自中印边境骑马翻过雪山,再赶回泽当镇的。今年则是在藏北,唐古拉风雪羁旅。
   一位学者曾断言,安宁与自由,谁也无力兼获二者。我和友人们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宁肯受苦受难。我的友人,与我一起翻越唐古拉的这位同伴,从他那里我得知苦难不独为女人所有。他曾经不相信命运,结果他却非常幸运。只不过他对个人苦难缄默不语,不去喋喋不休地倾诉像女人如我罢了。我们超乎常人地渴望和追求自由,幻想扶摇长空来一番“逍遥游”,以展示垂天之翼,不幸又太清醒地意识到毕竟还需栖息于大地,并明确知道对人类苦难仅有伤感情调很不够,仅有伤感情调远不能认识和理解我们的西藏。于是,作为社会人我们只好力所能及地肩负着自己那份义务和责任,只在精神世界里,还存着作为自然人们的飞翔之梦。
   然而我的伤感情调够多的。我明白时至今日,自己的人格尚未真正完善,因为少年和青年时代在某个既定模式中困宭太久,对于人生的自我意识发蒙甚晚。以至于时至中的今日,我的人格尚未完善到有信心驾驭自己的命运,对待一切变故也不能坚定不移。对于苦难,我也没能准确把握它的实质,也许竟至于未能认定何为真正的苦难。就如雪灾,我感受到了那种悲凄,盛赞了抗灾斗争的悲壮,我却不能我÷深入这一切的内部。倒不如前不久见到一位藏族年轻人(他一定是牧人之子!)所写的一首有关雪灾的诗。他写的是“洼地的雪可以淹没一匹马”的大雪天,“最后的结局久是这样,大雪那件死神的白披风里,牧人总是鸟一样地飞出,并且总唱着自信的歌”。这样乐观轻松地写雪灾,我写不来。我也写不出那样的诗句:“(牧人)发亮的眼睛是生命之井,永远不会被坚冰封冻。”此刻,寒气逼人的唐古拉山顶,火红的橘黄的深蓝的进幡在玛尼堆上招摇。这是环境世界的超人力量何神秘的原始宗教遗风的结合,可以理解为高寒地带人们顽强生存的命运群舞,是与日月星光同存于世的一种生命意境,具有相当的美学美丽。不是亲眼所见,这情景我永远构思不出。我甚至不如这位同伴,他曾说过寂寞是美,孤独是美,悲怆是美――由于这句话,我说他是草原哲人――时至今日我终究也未寻求到属于自己的精神美学。
   缺乏苦难,人生将剥落全部光彩,幸福更无从谈起。
   我们的丰田车终于没能到达山那边,我在这冰天雪地的感悟,却使灵魂逾越了更为高峻的峰岭,去俯瞰更为广阔的非环境世界。心里在渴望和呼唤英雄,我将有迎接和承受一切的思想准备。而当寻求到了苦难的真实内涵,寻求到了非我莫属的精神美学,将会怎样呢?也许终于能够高距于人类的全部苦难之上,去真正领受高原的慷慨馈赠,真正享有朗月繁星的光华,杲杲朝日的丰神,山川朝野的壮丽。到那时,帐篷也似皇宫,那领受者将如千年帝王。
 


作品集马丽华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