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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跨黄金城(2)


   
   堡门右侧,地势突出成悬崖,上有看台,还围着二段残留的古堞。凭堞远眺,越过万户起伏的屋顶和静静北流的魔涛河,东岸的灯火尽在眼底。夜色迷离,第一次俯瞰这陌生的名城,自然难有指认的惊喜,但满城金黄的灯火,丛丛簇簇,宛若光蕊,那一盘温柔而神秘的金辉,令人目暖而神驰,尽管陌生,却感其似曾相识,直疑是梦境。也难怪布拉格叫做黄金城。
   
   而在这一片高低迤逦远近交错的灯网之中,有一排金黄色分外显赫,互相呼应着凌水而波,正在我们东南。那应该是——啊,有名的查理大桥了。首西欣然点头,笑说正是。
   
   于是我们振奋精神,重举倦足,在土黄的宫墙外,沿着织成图案的古老石阶,步下山去。
   
   而现在,我们竟然立在桥心,回顾刚才摸索而出的古寺深宫,忽已矗现在彼岸,变成了幻异蛊人的空中楼阁、梦中城堡。真的,我们是从那里面出来的吗?这庄周式的疑问,即使问桥下北逝的流水,这千年古都的见证人,除了不置可否的潺潺之外,恐怕什么也问不出来。
   
   2查理大桥
   
   过了两天,我们又去那座着魔的查理大桥(CharlesBridge,捷克文为Karluvmost)。魔涛河(Moldau,捷克文为Vltava)上架桥十二,只有这条查理大桥不能通车,只可徒步,难怪行人都喜欢由此过桥。说是过桥,其实是游桥。因为桥上不但可以俯观流水,还可以远眺两岸:凝望流水久了,会有点受它催眠,也就是出神吧;而从桥上看岸,不但左右逢源,而且因为够远,正是美感的距离。如果桥上不起车尘,更可从容漫步。如果桥上有人卖艺,或有雕刻可观,当然就更动人。这些条件查理大桥无不具备,所以行人多在桥上流连,并不急于过桥:手段,反而胜于目的。
   
   查理大桥为查理四世(Charles,1316——1376)而命名,始建于一三五七年,直到十五世纪初年才完成。桥长五百二十公尺,宽十公尺,由十六座桥墩支持,全用灰扑扑的砂岩砌成。造桥人是查理四世的建筑总监巴勒(PeterParler):他是哥德式建筑的天才,包括圣维徒斯大教堂及老城桥塔在内,布拉格在中世纪的几座雄伟建筑都是他的杰作。十七世纪以来,两侧的石栏上不断加供圣徒的雕像,或为独像,例如圣奥古斯丁,或为群像,例如圣母恸抱耶酥,或为本地的守护神,例如圣温塞斯拉斯(Wenceslas),等距对峙,共有三十一组之多,连像座均高达两丈,简直是露天的天主教雕刻大展。
   
   桥上既不走车,十公尺石砖铺砌的桥面全成了步道,便显得很宽坦了。两侧也有一些摊贩,多半是卖河上风光的绘画或照片,水准颇高,不然就是土产的发夹胸针、项链耳环之类,造型也不俗气,偶尔也有俄式的木偶或荷兰风味的瓷器街屋。这些小货摊排得很松,都持出营业执照,而且一律不放音乐,更不用扩音器。音乐也有,或为吉他、提琴,或为爵士乐队,但因桥面空旷,水声潺潺,即使热烈的爵士乐萨克斯风,也迅随河风散去。一曲既罢,掌声零落,我们不忍,总是向倒置的呢帽多投几枚铜币。有一次还见有人变戏法,十分高明。这样悠闲的河上风俗,令我想起“清明上河图”的景况。
   
   行人在桥上,认真赶路的很少,多半是东张西望,或是三五成群,欲行还歇,仍以年轻人为多。人来人往,都各行其是,包括情侣相拥而吻,公开之中不失个别的隐私。若是独游,这桥上该也是旁观众生或是想心亭最佳的去处。
   河景也是大有可观的,而且观之不厌。布拉格乃千年之古城,久为波希米亚王国之京师,在查理四世任罗马皇帝的岁月,更贵为帝都,也是十四世纪欧洲有数的大城。这幸运的黄金城未遭兵燹重大的破坏,也绝少碍眼的现代建筑龃龉其间,因此历代的建筑风格,从高雅的罗马式到雄浑的哥德式,从巴洛克的宫殿到新艺术的**,均得保存迄今,乃使布拉格成为一具体而巨”的建筑史住物馆,而布拉格人简直就生活在艺术的传统里。
   
   站在查理大桥上放眼两岸,或是徜徉在老城广场,看不尽哥德式的楼塔黛里带青,凛凛森严,犹似戴盗披甲,在守卫早陷落的古城。但对照这些冷肃的身影,满城却千门万户,热闹着橙红屋顶,和下面,整齐而密切的排窗,那活泼生动的节奏,直追莫札特的快板。最可贵的,是一排排的街屋,甚至一栋栋的宫殿,几乎全是四层楼高,所以放眼看去,情韵流畅而气象完整。
   
   桥墩上洒着不少白鸥,每逢行人喂食,就纷纷飞起,在石栏边穿梭交织。行人只要向空中抛出一片面包,尚未落下,只觉白光一闪,早已被敏捷的黄喙接了过去。不过是几片而已,竟然召来这许多素衣侠高来高去,翻空蹑虚,展露如此惊人的轻功。
   
   3黄金巷
   
   布拉格堡一探,犹未尽兴。隔一日,茵西又领了我们去黄金巷(Zlataulicka)。那是一条令人怀古的砖道长巷,在堡之东北隅,一端可通古时囚人的达利波塔,另一端可通白塔。从堡尾的石阶一路上坡,入了古堡,两个右转就到了。巷的南边是伯尔格瑞夫宣,北边是碉堡的石壁,古时厚达一公尺。壁垒既峻,宫墙又高,黄金巷蜷在其间,有如狭谷,一排矮小的街屋,盖着瓦顶,就势贴靠在厚实的堡壁上。十六世纪以后,住在这一排陋屋里的,是号称神枪手(sharpshooers)的炮兵,后来金匠、裁缝之类也来此开铺。相传在鲁道夫二世之前,这巷里开的都是炼金店,所以叫做黄金巷。
   
   如今这些矮屋,有的漆成土红色,有的漆成淡黄、浅灰,蜷缩在斜覆的红瓦屋顶下,令人幻觉,怎么走进童话的插图里来了?这条巷子只有一百三十公尺长,但其宽度却不规则,阔处约为窄处的三倍。走过窄处,张臂几乎可以触到两边的墙壁,加以居矮门低,墙壁的颜色又涂得稚气可掬,乃令人觉其可亲可爱,又有点不太现实。进了门去,更是屋小如舟,只要人多了一点,就会摩肩接踵,又仿佛是挤在电梯间里。
   
   炮兵和金匠当然都不见了。兴奋的游客探头探脑,进出于迷你的玩具店、水晶店、书店、咖啡馆,总不免买些小纪念品回去。最吸引人的一家在浅绿色的墙上钉了一块细长的铜牌,上刻“佛朗慈·卡夫卡屋”,颇带梵谷风格的草绿色门楣上,草草写上“二十二号”。里面是一间极小的书店,除了陈列一些卡夫卡的图片说明,就是卖书了。我用七十克朗(crown,捷克文为korun,与台币等值)买到一张布拉格的“漫画地图”,十分得意。


作品集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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