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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之死(6)

    赵把子伯伯灰色的瞳仁里跳动着单纯的好奇:“咋不一样啊?不都是阑尾炎吗?”

    院长像一位慈祥而富有耐心的小学班主任,循循善诱:“阑尾炎犯在不同的人身上,也有不同的表现,也就是说,秦县长的阑尾炎和你的阑尾炎也是不一样的,治疗的方式方法也就不一样。”

    “那,秦县长的阑尾炎需要手术吗?”

    “当然需要手术。”

    “那,秦县长还等什么呢?”

    院长说:“不是等,是在观察。”又补充,“是术前观察。”

    赵把子伯伯当然不懂什么叫术前观察。他被众大夫和护士小心翼翼地簇拥着做术前的一切准备工作。那一刻,赵把子伯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身前身后,身左身右,都是精力高度集中、态度十分和蔼的医务人员,这种意外的待遇,使赵把子伯伯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后来形容当时的心情时说,他感觉到全身所有血管里的血液都像房檐上的雨水一样不可遏止地流淌,浑身滚烫地像是火炭在燃烧,能融化室外的冰雪。他打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比方,说是自己就像一只在草原上迷失了方向的孤羊,被一群狼救了。他还说,仿佛有一种叫脸面的东西又回到他这张卑贱的老脸上了,山里人,有了脸面,才会有尊严。那一刻,医务人员簇拥着他,就像簇拥着一蓬高贵的鲜花。

    赵把子的手术进行得十分顺利,不到一小时,发炎的阑尾就成功切除了。

    显而易见,如果不是因为和父亲碰巧撞上,赵把子伯伯很难预料还得在卫生院等到何时,更难预料手术会是什么结果。现在可以断定,那天父亲在大雪中故意引逗赵把子叫他的小名,并高声大嗓地和赵把子打哈哈,显然有着表演的意味,父亲是故意表演给院方看的,让院方确认自己和赵把子非同小可的关系。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拿自己的小名取过乐,就他的稳重和素养,他也不会用近乎山民的心态当着基层领导同志的面荤素一番的。那天,父亲这一招果然奏效,卫生院从上到下,对赵把子的态度来了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对他手术的重视程度达到了顶峰,简直让赵把子有些受宠若惊了。后来我曾听说,赵把子在做手术的前三天,曾胆怯地向院长提了个要求:“院长,能不能请小刘大夫给我做手术?”

    提这个请求的时候,父亲他们还没有到达卫生院。

    可以想象一个普通山民对卫生院提出这种要求会得到什么结果。院长的脸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表情,听了赵把子的话,当时就像结了厚厚一层冰,口气中带着刺骨的寒气,说:“我们卫生院会做手术的多了去了,你到卫生院来,是我们听你的呢,还是你听我们的?”赵把子赶紧说:“当然得听你们的,我是个大老粗,不会说话,您就多担待吧。”说着,赶紧把香烟递上去,用火柴点燃了,凑到院长没有长胡子的光洁的嘴边。

    赵把子就住下了。给赵把子指定的手术大夫姓卞,赵把子见过,是卞家嘴子村的。山民们对卫生院的所有大夫可以说了如指掌。卞大夫是搞计划生育的,做妇女的绝育手术还是可以的,做阑尾炎到底怎么样,赵把子心里一点谱都没有,但他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当天就打发看护他的女儿去山神庙上了香,还供奉了一只大公鸡。第二天,还不见大夫那边有什么动静,腹部已经疼得难以忍受了,就赶紧把事先准备好的红包拿了出来。红包一共准备了四份,他早就打听了,红包必须准备四份:院长一份,手术大夫一份,麻醉师一份,护士一份。每个红包其实就是一百元钱。赵把子后来对我讲,当时,他分别给他们送红包的时候,有一种揪心的疼痛,手颤抖得厉害。为了做这个手术,他把还没有长大的猪提前卖了,把准备过冬的胡麻油全卖了,把唯一的一台黑白电视机低价处理了,还把女儿婆家那边送来的一千元彩礼也搭上了。推开院长室的时候,院长正蹲在火炉旁边看武侠小说。院长说:“老赵,咱都是庄户人出身,手头存点钱不容易,你咋能干这事情呢?”那意思,好像他赵把子脑子进水了似的,硬要往卫生院里刮不正之风。赵把子知道院长这是屎拉到裤裆里外边充干净,就说:“院长,我的手术让你操心了,费心了,这点钱嘛,你不要嫌少,也就一百元。院长你可千万别嫌少啊。”院长这才起了身,说:“老赵你真是见外了,你既然这样说了,那我就不见外了,但是以后别再这样了啊!”说着话,就把红包接过了。院长的脸皮开始有所松弛,每一层皱纹里都跳荡着不太纯粹的笑意,就像风中的柳梢搅动着水面,让涟漪一层一层地荡开去。从院长室里出来,赵把子又分别敲开了手术大夫、麻醉师和护士的屋门。当把红包递给卞大夫的时候,赵把子分明看到卞大夫脸上的表情从头到尾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就像一张枯朽的树皮,无论春风怎么吹拂,也返不了青。当时赵把子就猜测,卞大夫如此地对他不屑,大概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嫌红包太少,另一个原因是当初自己对手术大夫挑肥拣瘦,伤了卞大夫的面子。这两个原因就像两个巨大的看不见的破洞,对于赵把子来说实在无法弥补,第一个破洞只能用增加红包的数量来弥补,但是手头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了;第二个原因却是拿钱也弥补不了的。当时赵把子伯伯的眼眶已经完全湿润,他想找个隐蔽的地方大哭一场,但是视野里除了两排破败的土坯房子,连个适合自己哭一场的地方都没有。突然想起刚刚去过一趟的厕所,觉得那地方不错,既然适合撒尿,也应该适合流泪的,就一头钻了进去。踏进厕所门槛的一刹那,鼻涕和眼泪就都下来了。赵把子觉得身子有些发软,就把整个的身子倚在脏兮兮的土墙上。鼻涕眼泪一砸到茅坑边的煤灰上,就结成了冰。赵把子伯伯突然觉得这种样子让人撞上实在有些丢人,就索性解了裤子,就坑蹲了下来,死死地勾了头,让鼻涕眼泪痛痛快快地砸在屎坑里。手术一拖延就达三天之久,用赵把子伯伯的话说,如果不是因为我父亲,他那不值几个小钱的老命就有可能给卫生院交代了。

    万事都讲个结果,赵把子手术的结果实在值得欣慰,手术不但做了,而且主刀的是小刘大夫。如果没有县长,院方能让小刘大夫给他做手术吗?

    赵把子伯伯感到遗憾的是,红包给了卞大夫,简直是肉包子打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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