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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之死(4)

    3

    第二天,雪不但没有像小苟秘书转承气象预报中的那样有停止的迹象,反而更大了。父亲一晚上睡得比较含糊,止痛药的劲一过,就醒来了。天未亮时再次服了止痛药,才又迷糊了一阵,睁开眼,父亲的第一反应就是趴在窗口看外面的天气,当他看到雪花肆无忌惮的样子,他的眉头锁成了铁疙瘩。院子里的雪并不怎么厚,显然是院方组织职工清扫了几遍,清扫完的雪像小山一样堆积了好几处,比停在那里的两排小车还要高出许多。不同颜色的小车躲藏在雪堆之间,偶尔露脖子露脸,像冻傻了的乌龟。父亲索性裹了大衣,由小苟秘书搀扶着走出了房间,到大门口一看,雪早已达一尺半厚了,远处的崖畔、峁梁早就被积雪湮没得无踪无影,天地间被大雪连接到了一起,看不见天尽头,看不见地尽头。父亲久久地发怔。雪花无情地砸落在他的眉毛上,嘴唇上。父亲半闭的眼睛里跳跃着一种对鬼天气的无奈和无端的愤懑。

    各级领导同志也默默地伫立雪中,跟在父亲身后,谁也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大家的眼睛都有些红肿,昨夜为了守候父亲,院长搞了几副麻将,让大家搓了整整一夜。

    据说当时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且轻轻地摇了摇头。叹气与摇头,显然是对严酷现实的某种妥协,意味着父亲决意要在尖山做手术了。在事关生命的紧要关头,他显然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现在回头看,如果当时立即做手术,事态肯定又是另外一个样子。

    卫生院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响了,是县委邱书记亲自打来的,小苟秘书要去接,父亲挡了,非要亲自去接。邱书记在电话中说,县里派往尖山的救护车还没有走到九十里铺就深陷在雪地里了,县委已经给沿途各乡下发了紧急通知,动员沿线农民冒雪清理路面,边清边行车,力争在天黑之前,把父亲接到城里来。当时父亲沉了半晌,说:“如果是为了我的手术,那沿途的农民可就遭罪了。”

    邱书记那边说:“但是,我们不忍心让你在卫生院做手术啊!老秦,你能坚持到天黑吗?”话说到这里,邱书记不忘补充一句,“当然,身体的事情,最好由你自己来做主。”

    父亲迟疑了片刻,说:“我坚持一下吧。”

    接完电话,父亲又回到院中。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父亲的脸上,想从他脸上得到某种信息,但是父亲始终一言不发,过了一阵,父亲扫了大家一眼,问:“孙乡长呢?孙乡长怎么不见了?”

    有人说:“昨晚我们还一起打麻将呢,快凌晨的时候,乡上来了一个干部,把他叫走了,他只说乡上有急事需要处理,就匆忙赶到乡上去了。”

    父亲其实已经明白了,乡长肯定是接到县里的通知,赶回乡政府部署清理路面的事情去了。父亲突然古怪地笑了,说:“其实,卫生院也好,城里的医院也罢,哪里做手术还不都一样。”

    父亲的这句话,给在场的所有人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大家一时很难理解父亲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如果真像父亲说的,那么问题其实就很简单了。从正面来理解,完全可以马上进入手术室接受手术的。问题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父亲却偏偏说出这样的话,很容易让人理解为未免有些虚伪和做作,也可以理解为是一种自嘲。当然理解终归是理解,理解不等于真正的答案。大家基本的判断是,父亲肯定不在这里做手术了。于是大家都随声附和着:“是啊是啊!从目前您的身体状态来看,您完全可以扛一扛的。”现在来看,大家随声附和的背后,蕴藏着多少残酷的心态啊!事到如今,父亲如果在这里做手术,一旦出了问题,谁脸上都不好看,也就是说,在父亲生命的选择上,大家都是明哲保身,谁也不愿落一身臊味。父亲的嘴角只是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他那嘴角悬挂的笑意到底表达了什么浅显或者深刻的内容,谁也不得而知。

    “长球儿——长球儿——”

    突然传来一个患者的喊叫:“是长球儿吗?长球儿啊长球儿。”

    喊叫声是从父亲所在病房的隔壁窗口传出来的。

    声音很大,却有些嘶哑,那是吆喝惯了牲口,吼惯了山歌,又被吸进去的山风伤了声带才有的破锣一样的声音。这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颤,挟裹着一股火热的激情和亢奋,却被早晨寒冷的西北风揉成碎片,在清冷的空气中打着旋儿,穿透每个人的耳膜。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个破烂不堪的窗口。

    窗口上镶嵌着一张老农的脸。

    父亲的目光当时就直了。

    父亲仿佛接收到了来自天籁的信号,喃喃低吟:“是把子,是赵把子,是赵把子喊我呢,嗨,这个赵把子啊,怎么在这里呢?”

    那个叫赵把子的老农已经从病房里蹒跚地跑了出来,边颠簸边喊:“长球儿……哦哦哦……长……秦县长,秦县长,我是赵把子啊!”

    父亲马上就主动把双手伸了过去。

    那一瞬间,那个叫赵把子的一张病脸自个儿兀自“刷”地红了,而且一双又瘦又黑的长满老茧的手赶紧缩了回去,他显然为自己刚才的唐突而感到有些无地自容。院子里所有的目光都疑惑、惊讶地集中到他这个不速之客身上来了。赵把子一时窘迫地缩头缩脑。他大概突然意识到面对的是县长而不是村里的姚狗剩张毛子那帮哥们儿。他显然想躲起来的,但他僵硬的手已被父亲热情地握住了。父亲尽管被病魔折磨得有些委靡,但作为县长的气质和神采并没减多少,西装革履,神态庄重,几根稀疏的头发高雅地搭在脑后,脸上的肌肉紧凑而润泽,一看就是个人物;而衣衫褴褛的赵把子显得要比父亲苍老许多,弯腰塌背,步态胆怯委琐,脸上的褶子像七沟八梁上贫瘠而稠密的层层梯田,身上裹着的破绿大衣,早被岁月和污渍弄得失去了本色。父亲说:“赵把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身体哪块地方有毛病了?”

    “我得的是阑尾炎,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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