损害的并非书贾,并非兵匪,更不是旗帜鲜明的小人:乃是所谓“流言”。即如今年,就有
什么“鼓动学潮”呀,“谋做校长”呀,“打落门牙”〔17〕呀这些话。有一回,竟连现
在为我的著作权受损失抱不平的西滢先生也要相信了,也就在《现代评论》(第二十五期)
的照例的《闲话》上发表出来;〔18〕它的效力就可想。譬如一个女学生,与其被若干卑
劣阴险的文人学士们暗地里散布些关于品行的谣言,倒不如被土匪抢去一条红围巾——物质
。但这种“流言”,造的是一个人还是多数人?姓甚,名谁?我总是查不出;后来,因为没
有多工夫,也就不再去查考了,仅为便于述说起见,就总称之曰畜生。
虽然分了类,但不幸这些畜生就杂在人们里,而一样是人头,实际上仍然无从辨别。所
以我就多疑,不大要听人们的说话;又因为无话可说,自己也就不大愿意做文章。有时候,
甚至于连真的义形于色的公话也会觉得古怪,珍奇,于是乎而下等脾气的“不识抬举”遂告
成功,或者会终于不可救药。
平心想起来,所谓“选家”这一流人物,虽然因为容易联想到明季的制艺的选家〔19
〕的缘故,似乎使人厌闻,但现在倒是应该有几个。这两三年来,无名作家何尝没有胜于较
有名的作者的作品,只是谁也不去理会他,一任他自生自灭。去年,我曾向DF〔20〕先
生提议过,以为该有人搜罗了各处的各种定期刊行物,仔细评量,选印几本小说集,来绍介
于世间;至于已有专集者,则一概不收,“再拜而送之大门之外”。但这话也不过终于是空
话,当时既无定局,后来也大家走散了。我又不能做这事业,因为我是偏心的。评是非时我
总觉得我的熟人对,读作品是异己者的手腕大概不高明。在我的心里似乎是没有所谓“公平
”,在别人里我也没有看见过,然而还疑心什么地方也许有,因此就不敢做那两样东西了:
法官,批评家。
现在还没有专门的选家时,这事批评家也做得,因为批评家的职务不但是剪除恶草,还
得灌溉佳花,——佳花的苗。
譬如菊花如果是佳花,则他的原种不过是黄色的细碎的野菊,俗名“满天星”的就是。
但是,或者是文坛上真没有较好的作品之故罢,也许是一做批评家,眼界便极高卓,所以我
只见到对于青年作家的迎头痛击,冷笑,抹杀,却很少见诱掖奖劝的意思的批评。有一种所
谓“文士”而又似批评家的,则专是一个人的御前侍卫,托尔斯泰呀,托她斯泰呀,指东画
西的,就只为一人做屏风。其甚者竟至于一面暗护此人,一面又中伤他人,却又不明明白白
地举出姓名和实证来,但用了含沙射影的口气,使那人不知道说着自己,却又另用口头宣传
以补笔墨所不及,使别人可以疑心到那人身上去。这不但对于文字,就是女人们的名誉,我
今年也看见有用了这畜生道的方法来毁坏的。古人常说“鬼蜮技俩”,其实世间何尝真有鬼
蜮,那所指点的,不过是这类东西罢了。这类东西当然不在话下,就是只做侍卫的,也不配
评选一言半语,因为这种工作,做的人自以为不偏而其实是偏的也可以,自以为公平而其实
不公平也可以,但总不可“别有用心”于其间的。
书贾也像别的商人一样,惟利是图;他的出版或发议论的“动机”,谁也知道他“不纯
洁”,决不至于和大学教授的来等量齐观的。但他们除惟利是图之外,别的倒未必有什么用
意,这就是使我反而放心的地方。自然,倘是向来没有受过更奇特而阴毒的暗箭的福人,那
当然即此一点也要感到痛苦。
这也算一篇作品罢,但还是挤出来的,并非围炉煮茗时中的闲话,临了,便回上去填作
题目,纪实也。
十一月二十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七日《语丝》周刊第五十六期。
〔2〕 关于版权和创作动机问题,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八期(一九二
五年十一月七日)的《闲话》里说:“有一种最取巧的窃盗他家的版权。……鲁迅,郁达夫
,叶绍钧,落华生诸先生都各人有自己出版的创作集,现在有人用什么小说选的名义,把那
里的小说部分或全部"繝窃了去,自然他们自己书籍的销路大受影响了。”又说:“一件艺?跗返牟????舜看獾拇丛斐宥??遣皇浅3;辜性幼疟鸬亩??渴遣皇怯Φ奔性幼疟鹬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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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创作冲动” 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八期的《闲话》中说:“
他们有时创造的冲动来时,不工作便吃饭睡觉都不成,可是有时也懒懒的让它过去了。”又
说:“一到创作的时候,真正的艺术家又忘却了一切,他只创造他心灵中最美最真实的东西
,断不肯放低自己的标准,去迎合普通读者的心理。”
〔4〕 狸猫充太子 这是从《宋史·李宸妃传》宋仁宗(赵祯)生母李宸妃不敢认子
的故事演变而来的传说。清代石玉皨编述的公案小说《三侠五义》有这样的情节:宋真宗无
子,刘、李二妃皆怀孕,刘妃为争立皇后,与太监密谋,在李妃生子时,用一只剥皮的狸猫
将小孩换下来。
〔5〕 游戏三昧 佛家语。这里是无挂无碍、泰然游戏的意思。
〔6〕 吕纯阳(798—?) 即吕洞宾,名岩,号纯阳子,相传为唐末京兆(今陕
西长安)人,隐居终南山。民间传说他后来得道成仙,为“八仙”之一。他游戏人间的故事
如“三醉岳阳楼”、“三戏白牡丹”等在民间很流行。
〔7〕 当时有些出版商任意编选作品牟利,编校工作往往十分粗疏,又好妄加评论。
如一九二二年由鲁庄云奇编辑、小说研究社发行的《小说年鉴》,其中收有鲁迅的《兔和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