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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胡学文)(5)

    杨美玉和黄牙住了嘴,看着老婆子。

    老婆子训斥,一个老爷们儿欺负妇女,也不害臊。

    黄牙说,我没欺负她,是她欺负我。

    老婆子说,这地儿是她的,你趁早腾开。

    黄牙不买账,我凭什么腾?你算老几?

    老婆子说,你不腾,我让你一颗大豆也卖不出去,不信你试试。

    黄牙嘟囔,腾就腾,其实我是替她占着。

    杨美玉忽然不想在这儿了,她说算了,推车走到顶头。哪儿不能卖?她的豆腐不掺假,买她豆腐的都是老顾客,没多久就卖完了。收拾了东西,她低头往回走,还是无精打采的。走了几步,她停住,回头望望。那个身影再不会出现了,她还是习惯性地凝望着。杨美玉无法抹掉他,他在她心上打了烙印。不来皮城就好了,不来皮城,就不会认识他,她的心就不会这么难受。可是,她和罗子哪有选择?

    杨美玉和罗子在郊区租了一间房。他们揣着变卖家产的两万块钱,带了那台磨豆机。磨豆机是唯一没卖的,吃饭的家伙,不敢卖。郊区没有豆腐坊,菜店的豆腐是城里送出来的。罗子磨了几锅,销得还不错,同样大的豆腐,他们便宜两毛钱。一个月下来,算了算,比在村里挣得多。当然,开销也大,光房租一月就二百。罗子一有空儿就出去转,杨美玉问他干吗,他不说,神秘兮兮的。一天晚上,他郑重地说,要和杨美玉商量个事。杨美玉暗暗紧张,他决定离开村庄时,也是这种神态和口气,脸上涂了黑胶似的。罗子看中一处房,想买下来。他说一年两千四的房租,十年就是两万四。杨美玉问,你不打算回了?罗子说,哪儿的水不养人,哪儿的土不埋人?我觉得这儿挺好,就是回,也可以把房子卖掉。杨美玉提醒罗子,一定要看好。罗子说他看了好几处,就这处价钱还合适。第二天,罗子领杨美玉去看了,是旧房子——新房也没这个价,带个小院,院里有一棵杏树,花开得正浓。杨美玉当即就喜欢上了。来皮城后,杨美玉清静了许多,罗子不再没时没晌地复仇似的折腾她。只要她说累,他就不动她。杨美玉先前担心罗子有别的意外,现在不用担心了。罗子没了压力,不再看啥都不顺眼,不再扯街骂娘。第一次住进自己的房子,杨美玉恍若梦中。尽管是郊区,那也属于皮城。杨美玉问罗子,房子真是咱们的了?罗子说,当然了,谁敢抢,我和他拼命。杨美玉瞅着罗子的瘦猴样,撇嘴,拼命你也不是个儿。罗子佯怒,你笑话我啊。猛然扑到杨美玉身上,俩人滚在一起,顾不得吵嘴了。俩人的嘴咬在一起,这是两人不约而同想到的仪式,城市人都喜欢咬嘴巴嘛。夜很深了,可是谁也没有睡意。杨美玉喃喃,我还是不相信,没人撵咱们吧?罗子嘲笑她胆儿像芝麻。他说,城市是讲理的地方,你以为村里呢,村长一手遮天。杨美玉说,你不用怪村长了,没他,还来不到这儿呢。罗子骂,全因狗日的逼咱呢。罗子终于困了,扭身睡去。杨美玉骂声瘦猴,偷偷笑起来。她笑得很吝啬,不敢太放肆,像拧开的水龙头那样哗哗流,会流完的。杏花的香气飘进来,甜甜爽爽的。她想,能把杏花的香气留住就好了,她的豆腐就更香了。三个月后,两个公家人通知罗子和杨美玉搬家,皮城要修外环路,这块儿要拆迁。罗子一下急了,眼睛血红血红的,眉毛都竖直了,凭什么? 杨美玉也吓蒙了。罗子的问题太幼稚,其中一人很好笑似的说,修路就是要拆迁啊。罗子蛮横地,不行,我不让拆。另一个说,你发烧了吧,别人想拆还轮不到呢,拆迁都有补偿。罗子问能补多少,俩人用目光量量,说怎么也得四五万吧。罗子看着杨美玉,杨美玉也看着罗子,想证实耳朵是否出了毛病。确信没错,罗子说话都结巴了,啥……时拆?对方说,很快,提前找住处吧。罗子乐疯了。

    杨美玉笑疯了。

    他们不是在梦里,而是在天上。他们飘飘欲仙,能呼风唤雨了。房子突然涨了一倍,两万变四万,天哪。杨美玉扯罗子一下,罗子抓杨美玉一把,俩人简直手舞足蹈了。是真的,不是梦里,更不是天上。两天没磨豆腐,心仍落不到实处。直到杨美玉提醒找房子,罗子方冷静下来。那天,一个汉子敲开门,杨美玉以为又是公家的,满脸豆花一样稀软的笑。汉子打量杨美玉,问别人转租给你的吧?杨美玉说是我自己的房子。汉子问明情况,沉了脸道,房子是我的,你上当了。杨美玉瞪着眼,不知他在说什么。汉子说,房子是他的,他租出去了。汉子说,你们也不想想,两万块钱能买这么一处房子?杨美玉总算明白过来,也更糊涂了,这都是怎么回事啊?她的脸灰了白,白了灰,没一点儿血色。汉子再说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清了。汉子正要离开,罗子回来了,待明白怎么回事,也是一脸死灰样。但罗子没有吓傻,他直瞪着汉子,眼球跃跃欲试,随时要射到那汉子脸上。

    罗子问,你说房子是你的?

    汉子说,当然是我的。

    罗子说,现在我买了,就是我的。

    汉子,房证在我手里,这房子就是我的。

    罗子说,过去是你的,这不是卖给我了吗?谁卖你找谁去。

    汉子说,你没毛病吧?受骗的是你,你应该找他。

    罗子说,这你别管,房我是住定了,谁也甭想撵我。

    罗子和汉子吵,杨美玉傻呆呆地瞅着。她多么盼望汉子灰溜溜地认错啊,可汉子越吵越凶,倒是罗子嗓门儿虽高,听上去却发空发糠,碰碰就会碎成渣。那一夜,杨美玉和罗子谁也没说话。第二天,汉子又来了,带了房本让罗子瞧。罗子说,我不看,房子是我的。汉子说,我没见过这么认死理儿的,我这是帮你,你赶紧报案吧,把那家伙抓住,追回多少算多少。拆迁款按房本发,你想领也领不上。罗子说,我不管,谁拆谁给我钱。汉子摔门走了。半晌,罗子声音轻轻地问,要不,咱去报案?

    杨美玉说,撑得过去吗?

    报案了。那个骗子已不知去向,公安一时半会儿逮不住他,逮住自然严惩。报案的结果等于承认了事实,房子是别人的。罗子反反复复就一句话,城市咋也无法无天? 杨美玉说,认了吧,钱是人挣的,磨豆机在,咱就饿不死。罗子吼,凭什么认?我就不认!杨美玉忍住心酸,劝,我知道你不甘心,我想甘心吗?俩人痛哭。



作品集胡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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