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自讨苦吃的根苗在于捧,“自求多福”〔18〕之道却在于挖。其实,劳力之
量是差不多的,但从惰性太多的人们看来,却以为还是捧省力。
十二月十日。
三 最先与最后
《韩非子》说赛马的妙法,在于“不为最先,不耻最后”。〔19〕这虽是从我们这样
外行的人看起来,也觉得很有理。因为假若一开首便拚命奔驰,则马力易竭。但那第一句是
只适用于赛马的,不幸中国人却奉为人的处世金嫘了。
中国人不但“不为戎首”,“不为祸始”,甚至于“不为福先”。〔20〕所以凡事都
不容易有改革;前驱和闯将,大抵是谁也怕得做。然而人性岂真能如道家所说的那样恬淡;
欲得的却多。既然不敢径取,就只好用阴谋和手段。以此,人们也就日见其卑怯了,既是“
不为最先”,自然也不敢“不耻最后”,所以虽是一大堆群众,略见危机,便“纷纷作鸟兽
散”了。如果偶有几个不肯退转,因而受害的,公论家便异口同声,称之曰傻子。对于“锲
而不舍”〔21〕的人们也一样。
我有时也偶尔去看看学校的运动会。这种竞争,本来不像两敌国的开战,挟有仇隙的,
然而也会因了竞争而骂,或者竟打起来。但这些事又作别论。竞走的时候,大抵是最快的三
四个人一到决胜点,其余的便松懈了,有几个还至于失了跑完豫定的圈数的勇气,中途挤入
看客的群集中;或者佯为跌倒,使红十字队用担架将他抬走。假若偶有虽然落后,却尽跑,
尽跑的人,大家就嗤笑他。大概是因为他太不聪明,“不耻最后”的缘故罢。
所以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
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战具比我们精利的欧美人,战具未
必比我们精利的匈奴蒙古满洲人,都如入无人之境。“土崩瓦解”这四个字,真是形容得有
自知之明。
多有“不耻最后”的人的民族,无论什么事,怕总不会一下子就“土崩瓦解”的,我每
看运动会时,常常这样想:优胜者固然可敬,但那虽然落后而仍非跑至终点不止的竞技者,
和见了这样竞技者而肃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国将来的脊梁。
四 流产与断种
近来对于青年的创作,忽然降下一个“流产”的恶谥,哄然应和的就有一大群。我现在
相信,发明这话的是没有什么恶意的,不过偶尔说一说;应和的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世事
本来大概就这样。
我独不解中国人何以于旧状况那么心平气和,于较新的机运就这么疾首蹙额;于已成之
局那么委曲求全,于初兴之事就这么求全责备?
智识高超而眼光远大的先生们开导我们:生下来的倘不是圣贤,豪杰,天才,就不要生
;写出来的倘不是不朽之作,就不要写;改革的事倘不是一下子就变成极乐世界,或者,至
少能给我(!)有更多的好处,就万万不要动!……
那么,他是保守派么?据说:并不然的。他正是革命家。
惟独他有公平,正当,稳健,圆满,平和,毫无流弊的改革法;现下正在研究室里研究
着哩,——只是还没有研究好。
什么时候研究好呢?答曰:没有准儿。
孩子初学步的第一步,在成人看来,的确是幼稚,危险,不成样子,或者简直是可笑的
。但无论怎样的愚妇人,却总以恳切的希望的心,看他跨出这第一步去,决不会因为他的走
法幼稚,怕要阻碍阔人的路线而“逼死”他;也决不至于将他禁在床上,使他躺着研究到能
够飞跑时再下地。因为她知道:假如这么办,即使长到一百岁也还是不会走路的。
古来就这样,所谓读书人,对于后起者却反而专用彰明较著的或改头换面的禁锢。近来
自然客气些,有谁出来,大抵会遇见学士文人们挡驾:且住,请坐。接着是谈道理了:调查
,研究,推敲,修养,……结果是老死在原地方。否则,便得到“捣乱”的称号。我也曾有
如现在的青年一样,向已死和未死的导师们问过应走的路。他们都说:不可向东,或西,或
南,或北。但不说应该向东,或西,或南,或北。我终于发见他们心底里的蕴蓄了:不过是
一个“不走”而已。
坐着而等待平安,等待前进,倘能,那自然是很好的,但可虑的是老死而所等待的却终
于不至;不生育,不流产而等待一个英伟的宁馨儿〔22〕,那自然也很可喜的,但可虑的
是终于什么也没有。
倘以为与其所得的不是出类拔萃的婴儿,不如断种,那就无话可说。但如果我们永远要
听见人类的足音,则我以为流产究竟比不生产还有望,因为这已经明明白白地证明着能够生
产的了。
十二月二十日。
〔1〕 本篇最初分三次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日、十二日、二十二日北京《国民
新报副刊》。
〔2〕 一个阔人 指章士钊。关于读经“救国”,参看本卷第131页注〔11〕。
〔3〕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语见《论语·学而》。“说”同“悦”。
〔4〕 开学校,废读经 清政府在一八九四年(光绪二十年,甲午)中日战争中战败
后,不久就采取了一些改良主义的办法。戊戌变法(1898)期间,光绪帝于七月六日下
诏普遍设立中小学,改书院为学堂;六月二十日曾诏令在科举考试中废止八股,“向用四书
文者,一律改试策论”。
〔5〕 “钦定四库全书” 清代乾隆三十八年(1773)设立四库全书馆,把宫中
所藏和民间所献书籍,命馆臣分别加以选择、钞录,费时十年,共选录书籍三千五百○三种
,分经、史、子、集四部,即所谓“钦定四库全书”。它在一定程度上起了保存和整理文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