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8)
时间:2013-01-17 作者:迟子建 点击:次
我离开毡房,去找阿荣吉,想把话说透了,让他别空怀着希望。 阿荣吉正弯着腰,从地窖往上提东西。草原的牧民,一般会在毡房外挖一个地窖,地窖通常三五米深,三米见方。地窖冬暖夏凉,是天然的保鲜箱。夏天的时候,牧民喜欢把鲜肉藏入地窖中,他们嫌下窖周折,一般是用一根绳子,一端拴着肉,另一端拴在窖口的木桩上,将肉吊在窖中。取肉的时候,只需把绳子拉上来就是。果然,阿荣吉提上来的是半扇羊肉。他把它掼在草地上,问我:“你喜欢肋巴扇的前撇还是后撇?”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把弹簧刀,“咔——”地一声打开,刀锋像雪线一样晃着了我的眼。我惊叫着:“这是管制刀具啊,你怎么有?”阿荣吉说:“集市上卖它的多了,我们买它图的是方便、好使,又不去杀人,怕啥吗?”他蹲下来,把刀刃逼向羊肉,等待我选择。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享受羊肉,于是咬了一下嘴唇,对阿荣吉说:“我从满洲里开完会回来,昨晚在一家客店过夜,半夜毡房里窜进来一个强盗,把我带给您的钱抢走了!”阿荣吉握着刀子的手抖了一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地盯着那扇肉,半晌才缓过神来。他抬头看了看我,然后在羊肉上动着刀子,转眼间就切割下一块肉。他把余下的肉吊回地窖,拎着卸下的对我说:“钱没了,口袋亏了,不能再亏着嘴啊。”我连忙表示,我一回到齐齐哈尔,就会把钱汇来。他这才舒了一口气,说:“你丢了钱,就得自己赔吧?”我说:“那是啊。这事千万不能让厂领导知道,影响不好,好像我是个废物,以后领导哪还敢交我办事啊。”阿荣吉叹息了一声,说:“你也真够倒霉的,五千多块可不是小数目啊。”我们回到毡房,他把羊肉放在案板上,怕苍蝇叮咬,上面罩了一块泛黄的纱布。阿荣吉坐在草墩上,卷起一支烟来抽。那烟很冲,他吐出的烟是青蓝色的,直呛嗓子。我坐在阿荣吉对面,发现鞋带不知什么时候散了,低头便系。这一倾身,手机从上衣兜滑落下来了,我顺手把它捡起。等我直起腰的时候,发现阿荣吉瞪着眼睛,愤怒地看着我。他额头的青筋一蹦一蹦的,喘着粗气,我不明白自己怎么惹恼了他。阿荣吉抽完烟,将烟蒂狠狠地扔在地上,用鞋子碾了又碾,突然站了起来,指着我说:“小王,你撒谎,你看我们牧人好糊弄是不是?” 我不知他这话从何而来,连忙说:“怎么可能,我尊敬您,我确实遇见了强盗。这样吧,我今晚就往回赶,我不把钱汇来了,我亲自把它送还给您,三天之内!您看行吧?” 阿荣吉冷笑了一声,说:“你看看你吧,手机揣着,手表戴着,强盗怎么单单喜欢你的钱,没把你身上这些值钱的玩意一家伙打劫了?你分明是撒谎!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我也听说了,出门时爱寻个刺激。那些在满洲里做生意的男人,爱找俄罗斯小姐。你一准儿是把钱都扔在她们身上了!”不容我辩解,他接着数落:“小王啊,你也是有老婆的人吧?女人帮咱守着家,容易吗?”事情到了这地步,我只好实话实说了。我拣紧要的说,阿荣吉边听边皱眉,他似乎对我的真话也起了怀疑。果然,听完我的讲述,他说:“小王,你说的这个事情要是真的话,你可上了大当了!你知不知道,这几年,草原上出现了一种骗子,他们骑着马,四处游走,专门找那些客店去行骗。他们不打劫,就是编些瞎话来骗人,比方说是家中人得了绝症了,比方说牛羊得了瘟疫吃不饱饭了,花样多着呢,让人可怜他,给点钱。像你这样的,一家伙被人骗掉好几千,是没有过的啊!”我说:“这绝不可能,我知道他住在辉河,他叫阿尔泰。他还让我留了地址,我猜他将来会还我钱的。” 阿荣吉“哼”了一声,说:“他骑着马,说是哪儿来的就是哪儿来的。草原上叫阿尔泰的人,跟羊群一样多。我问你,他给你打欠条了吗?” “没有。”我说,“我没要求他。” “那他怎么会还你钱?做梦去吧!”阿荣吉说,“我手里要是没攥着你们厂子给我打的欠条,领导能打发你来吗?” 我没有跟阿荣吉争辩,但我不相信阿尔泰是个骗子,一个骗子怎么会讲出如此感人的故事呢? 阿荣吉继续数落我:“他的故事一听就是假的,什么母亲掉进冰窟窿,父亲让马拖死,老婆是哑巴,哥哥是喇嘛,儿子要去北京唱歌,他要卖马,怎么都赶上他一家了?你稍微长点脑子,都不能信啊。”见我耷拉着脑袋,阿荣吉大概动了恻隐之心,住了嘴。他见蒙着肉的纱布上落了苍蝇,便取来蝇甩子,拂赶着。 我起身告辞,对阿荣吉说:“要不我再给您写个还款保证书?” 阿荣吉生气了,他一把将我按回草墩上,说:“你给我好好坐着,远道来的客人,我要是让他空着肚子走,我老婆回来还不得剥我的皮啊。你消停待着,今晚就住这儿了,我煮羊肉去!” 我说:“我还是走吧,没把钱送到,我一会儿也没脸见大婶。” “ 你这人啊,真是小心眼儿!我说了你几句,是为你好!如今骗子太多了,你不能不防啊。你要是走,那笔钱我就不要了!”阿荣吉说,“要是你留下来呢,这事我给你保密,跟我老婆子一字不提。她又不知道你是来还钱的,我只跟她说,你是顺路来玩儿的,这还不行吗?我也看出来了,你是个善心人,那笔钱呢,你回去后不用寄来,等我年底去齐齐哈尔送羊时,你请我喝顿酒,把钱还我,不就结了吗?”阿荣吉的一番话令我感动,我答应留下来。 他开始生火煮肉,我问他能帮着做点什么?他说:“你要是闲得慌,就帮我垒草垛去,也不知道你会不会使耙子?” “猪八戒都会使,我有什么不会使的?”心里一轻松,我开起了玩笑。 阿荣吉说:“你可别小瞧了猪八戒,人家的前世可是天蓬元帅啊!”说完,他笑了。 草垛可不是那么容易垒的,这跟女人用棉花絮冬衣一样,是个手艺活。要想让草垛圆润挺拔,须转着圈絮,而且得均匀,哪一耙多了,哪一耙少了,可能会使草垛像害了中风似的歪斜,弄不好就倒了。我虽然是在沈阳上的大学,但家在农村,少年的时候,类似的活儿也做过。秋末的时候,我们会把夏天打的草挑起来,攒成草垛,冬天用来絮猪窝。虽然多年不使耙子了,但我熟悉这活儿,做起来得心应手。随着一耙一耙的草的挑起,草垛越来越丰满,它就像微缩了的故乡,无比亲切地伫立在我身旁。我干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这时太阳已经向西了,我出了一身的汗,脱下外衣,坐在草地上歇息。阿荣吉提着暖水瓶和碗过来了,他远远地吆喝我:“ 快穿上外衣,可不能图风凉,秋天的风可邪性了,万一把你吹感冒了,我的罪可就大了!”见我套上了外衣,他一边给我倒奶茶,一边夸我干活挺像样的。我对他说,我们厂子今年效益好,领导说了,让他把羊喂肥点,每斤多给他三毛钱。阿荣吉说:“现在想把羊养肥不那么容易了!你也见了,这干草枯瘦枯瘦的!买精饲料呢,没那么多钱,喂不起啊。我刚承包牧场的时候,草还不赖,这几年呢,牛奶走俏了,养奶牛的多了,奶牛吃草才疯呢,这附近的草场退化得厉害,我这儿也受了牵连。说到底,不是牛羊的嘴巴害了草原,是人的嘴巴害了草原啊。人要喝奶,要吃肉啊。”我一边喝着奶茶一边说:“我看了报纸,说是为了保护草原,政府禁止在有些地方放牧了。就是不禁止,也限制数量了。草场怎么还会退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