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10)
时间:2013-01-17 作者:迟子建 点击:次
阿荣吉不好意思地拔出头来,拉着老婆的手,哄小孩子一样地说:“你坐回去好好喝啊,今年我再上齐齐哈尔送羊时,给你买两块好料子,再买上几团鲜亮的丝线,你多做两件袍子穿!” “他们不给你现钱——”阿荣吉的老婆指着我说,“你拿什么买?” “领导这不让小王带话来了吗,去年欠的和今年的一起都给咱,给现钱!我要是再拿不回钱的话,你看我身上哪块肉好,割下来下酒!”阿荣吉撒开老婆的手,拍着**说。 “你身上没有哪块肉是我得意的。”阿荣吉的老婆拍了一下她男人的肩膀,坐回来,嘟囔道:“要不我早割了下酒了!”说完,哈哈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是那么富有穿透力,似乎能击碎外面的乌云,还天地以晴朗。我醉了,话不连贯,视物模糊。蜡烛快尽了,阿荣吉要送我去另一座毡房休息时,被他老婆阻止了。她说:“我去那儿,你跟小王留这儿。下了雨,他喝多了,要是晚上一个人出去撒尿,万一滑倒了怎么办?”阿荣吉的老婆从床下拽出一只脸盆,将木梳和毛巾放进去,端着它出了毡房。门一开,一股清新的湿气飘了进来,沁人肺腑。雨已停了,月亮出来了,所以湿气是裹挟着奶白色的月光的。我支持不住了,躺倒在床。阿荣吉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跟我嘟囔:“我这老婆子啊,一喝多了酒就抱怨自己这辈子没被人抢婚。我真想休了她,等她跟别人成亲时,再骑着马把她抢回来,让她圆了这梦!可是她这把年纪了,我不要她,谁要啊?”我无力回答他,蜡烛帮了我的忙,它颤抖着熄灭了。从门跨进来的月光蓬蓬勃勃、飘飘洒洒、白白亮亮的,好像老天送给阿荣吉家的一条哈达。阿荣吉嘟囔道:“不点蜡了,我也睡,明天起早收拾。” 我醒来时,已经快九点了,只觉得浑身发软,头昏脑胀的。正穿着鞋子,阿荣吉进来了。他“嗬”地叫了一声,说:“小王,你到底年轻啊,觉真大!我起早收拾东西,没弄醒你;苍蝇往你脸上飞,也没弄醒你。我老婆都出去放羊了!刚才我姑娘路过这儿,问你走不走,要是回去的话,她晌午收完奶回巴尔图时,把你捎上。”我说:“我得回去了。” 阿荣吉说:“我也不拦你,你有工作啊。再说,你想老婆了。昨晚你说梦话,一个劲地叫‘曲信使’,曲信使是你老婆吧?”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阿荣吉呵呵笑了。 正午,我离开了阿荣吉的牧场。坐在装载着牛奶桶的卡车上,闻着从桶内飘逸而出的浓浓的奶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温驯的羊。短短几天,我被草原驯服了。 在火车上颠簸了一夜,我在凌晨回到了齐齐哈尔。回家时,顺路买了早点。尽管我是轻轻开门的,曲信使还是被惊醒了。她从被窝中钻出来,倚着床头,穿着纯棉的白地蓝花睡衣,静静地望着我。她一言不发的样子让我很奇怪,以往我出差归来,她会大叫一声“王拖拉——”,朝我奔来,在我身上又踢又踹的,以她的方式撒娇。我放下行囊和早点,奔向她,而她却一缩头钻回被窝去了。她用被头蒙着脸,说:“你不能碰我,我现在身上正‘倒霉’呢!”原来如此!我心安了,隔着被子拍拍她说:“这不是你‘倒霉’,是我倒霉啊。你再眯一会儿,我先去洗个澡啊。”等我洗完澡,一身清爽地从浴室出来时,曲信使不见了。床铺她已整理过了。她没有吃早点,也没有跟我打招呼,这么早就去上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连忙拨打她的手机,可她关机了,这分明是躲避我!我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我来到单位,先跟领导汇报了一下会议的情况,然后说我去了阿荣吉的牧场,钱已还了。领导问:“他的羊养得怎样?”我说:“挺肥的!”领导笑了,咂了一下嘴,说:“咱们拖拉机厂的人今年可以过个好年喽。”从领导那儿出来,我去了办公室。办公桌上横着一封来自沈阳的信,信封上那娟秀的字迹让我一惊:这是大学时的女友写来的啊!算起来,我们已四年没有联系了。这样一封信,就像一座老屋,我不知打开它后,飘荡出来的是暖洋洋的旧物气息呢,还是呛人的尘土气息?我拆开信,打开老屋的门。 子和:你好! 虽然四年没有和你联系了,但我一直牵挂着你!去年,我在北京碰到长善,他告诉我,你结婚了,娶了个邮递员。不知怎的,我当时眼泪就流下来了。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你在情感上受了委屈! 你现在过得好吗?有孩子了吗?我儿子两岁了,正淘气的时候。先生忙于公司的业务,每年大约有半年是在外地。在沈阳的时候呢,只要他回家,总是深夜,而且醉醺醺的。这个时候,我常常会想起你来,想起你身上的清爽气,想起爱,想起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好时光。我比过去瘦了,你呢?说真的,我很想去看看你,又怕你突然看见我,会不高兴。你常出差吧?如果你不想让我去齐齐哈尔看你的话,能不能在出差时告诉我你的目的地,我也赶到那里。现在孩子有保姆带,单位的事又比较清闲,我随时可以出去。 随信寄上大学的暑假我们俩在故宫的合影,记得你手里没有这张。那天的太阳真毒啊,你一个劲儿地往我这儿靠,说是要借我凉帽下的一点阴凉。 你收到这封信时,中秋节也快到了。愿花好月圆。 林廷 林廷在照片背后,用圆珠笔工工整整地写着她的手机号码,并在这号码后缀了一句玩笑话:我二十四小时待机啊。 我明白了,曲信使为什么会对我这种态度。这封信一定是中秋节前就到了。婚前,我曾跟她说过,我在大学交过女友。曲信使没问太多的细节,只是说:“那她现在做什么呢?”我把林廷在沈阳的单位告诉了她。我爱上曲信使,正与信函有关。刚来齐齐哈尔时,每到新年,我都会收到同学们寄来的明信片。我们厂子,正在曲信使分投的片区。记得有一天下着小雪,我路过传达室,门半敞着,我听见里面有个姑娘在大声说:“你们单位这个王子和,怎么有这么多人给他寄明信片,昨天分拣这些烂纸片,把我的胳膊都累酸了!”她的牢骚听起来像是雨过天晴的阳光,是那么的清新可爱。我推开传达室的门,只见一个穿着墨绿色邮服的姑娘,正气鼓鼓地把信报往桌子上掼。她中等个,挺直的鼻梁,圆润的唇角,微黑的圆脸上的一双眼睛格外明亮。传达室的老师傅冲她眨眼睛,说:“这就是王子和,你跟他说,让他那些朋友往后少给他写明信片,你好少挨累!”曲信使的脸红了,她怯怯地看着我。我对她说:“以后我告诉那些同学,少寄这些烂纸片!”曲信使笑了。这个笑从此让我茶饭不宁,我想见她,常常以看信的名义,在她快来的时候,去传达室。次数多了,连传达室的老师傅都看出我的心思来了,有一回他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脚,说:“看上人家还磨蹭个啥?请顿饭,把话说透了不就得了?你再磨蹭,人家嫁了人,你不干瞅着么!”老师傅的话,给了我勇气,我约曲信使吃了一次饭,饭后看了一场电影。之后我又请她吃了一次饭,饭后逛了龙沙公园。当我第三次邀她吃饭的时候,她说:“你要是想娶我的话,我得为你省着点,去饭馆太贵了,不如在家自己做,好吃、便宜、又卫生!”她此言一出,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们很快领取了结婚证。洞房之夜,曲信使依偎在我怀里俏皮地说:“王拖拉,我是你的一封信,今儿你要给我盖上一个邮戳了。这封信盖了你的戳儿,一辈子只能投你这儿了!”我紧紧地抱着曲信使,泪水悄悄滑过脸颊。在经历了爱的背叛后,我是多么感激上苍赐予我这样一位健康善良的好姑娘啊!婚后,凡是我的信函,曲信使都直接带回家中,我再也没有在单位看到过署名“王子和”的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