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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巢颂(4)

    “我就是张仙北。”

    “签字!”

    张仙北签完字,接过花,关上门,双手捧着鲜花走进房间,看着“生日快乐”的小卡片一时愣在了那里。或许是被这种西式的孝敬方式弄蒙了吧,总之老先生在房中央站了好一会儿,显得有点尴尬。不过,孝敬就是孝敬,不管是中式的还是西式的都能让老人心里暖洋洋的。这时,老人才开始端详起这些花来。只可惜,对于花卉他知之甚少,除了玫瑰,其他黄的白的基本叫不出名字,只觉得满屋的花香。香是香,往哪儿放啊?张仙北先生不记得自己买过花瓶,更没有人给他送过花。可是,现在花儿来了,你总得给它找个地儿吧。张仙北在房间里搜寻,实在找不出东西装它,捧在手里也不是事儿啊!只见他倏地转身进厨房就奔了洗菜池。他一手抱着花,一手拧开了水龙头,等洗菜盆装满了水,他就直接把花儿一股脑儿地放了进去。然后,他颤颤巍巍的双手端着这盆花进屋放在了八仙桌上。可算是把花儿安置好了,他这才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实话,张仙北先生被花也折腾累了,对花的新鲜劲儿也没了,只想找个地儿歇歇,此刻呀,那把躺椅当然是他的最爱。您瞧,他又躺下了。别看他人闭眼躺着,脑子里可没闲着。知子莫若父,他预见到那小子不可能光送花,肯定还要来电话,也许就没安好心,又要跟我谈养老院的问题。谈吧,你有千言万语,我有一定之规,反正说出大天来我也不去,不去就是不去!闹腾了一上午,张仙北先生觉得真有点饿了,刚要去厨房找点吃的,想起案板上那堆未了的芹菜,头疼。这会儿吧,他老先生不琢磨怎么去收拾残局,倒想起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孙子兵法》:“知不足,将兵,自侍也。”翻译成白话文就是:智谋不足的人领兵打仗,那是自负。孙子令张仙北恍然大悟:自己这包饺子之举就是自负,自不量力,自以为是,自讨苦吃,岂有不败之理?!突然,他灵光一闪,芹菜馅儿饺子无非是三样东西组成,芹菜,肉馅儿,饺子皮。这三样东西都买回来了,一块儿往锅里一煮,跟饺子不是一样吗,何必拘泥于形式!主意已定,张仙北先生鼓足干劲再进厨房,为自己煮了一碗芹菜肉末面片儿汤。反正肉烂在锅里。张仙北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片儿汤放在了八仙桌上。望着这碗不伦不类的“饺子”,他心有不甘,总想自圆其说。于是乎,他搬出了禅。人问禅师:“什么是佛?”禅师曰:“吃饭穿衣。”张仙北!知道了吧,吃饭穿衣就是佛,就这么简单,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张仙北自己安慰自己。顿时,他老人家觉得心中舒坦,胃口大开。张军的电话真来了。人家根本没提养老院,只是报告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张仙北先生的胞妹张仙玉要从美国回来探亲,已经上飞机了。

    四

    早晨起来,张仙北先生就觉得不得劲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脸色发青头发沉,整个人显得萎靡不振无精打采。原来,他昨天一夜没睡好。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全是陈年旧事:一会儿在防空洞躲飞机;一会儿在乡下赶集;一会儿在轮船上看风景;一会儿吃冰糖葫芦;哪儿跟哪儿都不挨着,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似梦非梦,就这么晕晕乎乎的一个晚上,人能精神得了吗?在躺椅上闭眼休息了片刻,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头脑之所以如此混乱,完全是因为妹妹的到来。亲人的到来,如同开启了张老先生记忆宝库的大门,那尘封的往事如洪水猛兽般冲了出来,令他招架不住无所适从。因为种种缘由,也许命运使然,同胞兄妹天各一方。直至暮年,上天的眷顾才降临到他们的头上。还是十年前他们见了一面。近些年,他们之间的联系也就是逢年过节通个电话。每次接到大洋彼岸的电话,张仙北都久久不能平静。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嘶哑嗓音中,张仙北丝毫也找不出妹妹声音的影子:他记忆中那声音是银铃样的,她尖声歌唱时活像老家里廊檐下的黄莺儿。岂不知,时过境迁岁月流逝,她已是花甲老人,哪来的黄莺儿!张仙北先生最想知道的是妹妹的近况。三年前张仙玉退休了,现住在美国的老年公寓里。她一个人在那里生活得怎么样?她的身体怎么样?是否真像她说的,除了瘦没有别的毛病。瘦算什么毛病?有钱难买老来瘦嘛,更何况父母的遗传基因,张家人都是瘦人。其次,他准备趁这次见面的机会好好开导开导她,少跟外国人瞎学他们跑步锻炼什么的。他的观点是:人就好比一台机器。用了几十年零部件肯定都磨损得很厉害,首先要保护零件。举个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乌龟王八能活到千岁,因为它们懂得养生之道,一辈子不浪费自己的能量,所以它就能长寿。人为什么要骂它们?因为他们谁也活不过乌龟王八,所以妒忌。估计是他老先生闲来无事,闷坐家中,又无人与之攀谈,因而生出许多稀奇古怪的理论来。每逢儿子女儿听到他的“乌龟王八”说,“保护零件”说之类都要脸红脖子粗的加以反驳。客观地说,这种反驳纯属多余:姑且不说中国传统讲究“顺为孝”;退一万步说,老人家的奇谈怪论固然是让人啼笑皆非,好在他也就是在自己家里叨唠叨唠,并没有著书立说残害群众。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想说点什么你偏不让他说,到时候憋出个好歹,你哭都没地儿哭去!今天张仙北先生闭目在躺椅上的时间可不短了。他好像进入了冬眠状态,一动也不动。不过,他心里明白,这种精神状态要不得,不能任凭自己的思想这样泛滥下去。于是他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下常看的那本《史记》,在躺椅上坐了下来。本来他下决心退休以后要把这巨著再好好读一遍,没想到至今还停留在第二册。他手里拿着书,眼睛盯着书:“夏,汉改历,以正月为岁首……”看来看去的总是这一行,怎么也前进不了。随它去吧,反正今天是乱了,乱就乱到底吧,他索性又闭上了眼睛,身子朝后靠了去,拿着书的手搁在了胸口上。这会儿张仙北先生又豁达起来了,他对自己采取了英明的“改革开放”政策。这一宽松,他反倒觉得身心自由了许多。只可惜,心里的话无人来听。也许妹妹来了,可以跟她回忆回忆小时候上学时的趣事。不知她还记不记得每个礼拜一操场上的朝会,全校的师生一齐背诵总理遗嘱。当然,那时说的总理不是周恩来而是孙中山。“余致力于国民革命,凡四十年……”这么多年过去了,儿时留在记忆里的印记还是抹不掉。为什么要抹掉它,我就留着,他想。为什么我不能留住一点童年洁白的欢乐?余致力于教中学历史,也是凡四十年了啊!也许六妹来了,就应该跟她谈谈这四十年。不行,境况不同,谈了她也未必能理解。张仙北记起了上次张仙玉回来,看到自己的生活就泪眼婆娑的。如今这平平安安的日子她都哭,要告诉她那十年的鬼日子还不把她哭死!好不容易见一面,还是说点高兴的,对大家都好。不知老人家又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在他那朽木似的老脸上,竟然呈现出些许动人的光辉。他那晶莹的双眸从皱褶中挣脱了出来似的,非常明亮地直视着前方。他的目光好像穿透了墙壁,穿越了时间的隧道,无拘无束地漫游开来。几十年前的那一幕又清清楚楚地浮了出来……



作品集谌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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