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胞胎与沉没的陆地(3)
时间:2013-01-06 作者:村上春树 点击:次
『山羊的叫声!』 我附和地说。 『而且我在六姊妹中排行老六,叫什麽名字大家都觉得无所谓。』 我点点头。 『不过很好记吧!山羊的叫声。』 『说得也是!』我说。 到了车站时,我向她要了家里的电话号码,然後邀她共进晚餐,她却说已经和未婚夫有约了。 『那麽下次吧!』我说。 『太好了!』笠原May说。
然後我们就分手了。
笠原May离去之後,我的身体又再度好像完全笼罩在一片灰色的云层之中,抬起头来一看,云朵仍然挂在上空,朦胧的灰色和夜的蓝色混合,如果不稍加以注意的话,就不会看出那个地方真的有云,而会觉得好像天空有一只盲目的巨大怪兽,将月亮、星星的光采全都掩覆了。 彷佛走在海底似的,前、後、左、右看起来都完全相同,而且身体上对於气压和呼吸法都不太习惯。 一个人实在没有什麽食欲,什麽也不想吃,更不想回住的地方,但是也没有什麽该去的地方。没有办法,我只好在马路上闲逛。 有时候站在电影院前看看电影介绍的看板,有时候看看乐器行橱窗里的陈设,而大多数 时间是在看与我擦身而过的行人。 有数千名以上的人在我的眼前出现、又消失,我觉得他们好像是从一个意识的边境,移到另一个意识的边境似的。 街道还是从前的街道,没有丝毫的改变,夜色像一瓶永远用不完的墨水,不停地倾倒在街心,使整条街道染满了夜色。走在夜晚的街道,人群的嘈杂声、街灯、味道,似及兴奋的心情,都好像不存在现实的生活中一样,这些彷佛在昨天、前天、上星期,或上个月就离我而远去了。 到底走了多久,走了多长的距离,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有上千人与我擦身而过,而且据我的推测,再过了七十、八十年之後,这数千人将会全部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七十年或八十年,其实并不算是一段很长的岁月。 即使只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仍然使我感到非常疲倦。或许我是在人群里寻找那对双胞胎,除此之外,我没有理由站在街头注意来来往往的人们。我几乎是毫无意识地走进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上,进入一家经常独自一个人喝酒的小酒吧。然後坐在柜台上,同样地点了加冰块的威士忌,和永远吃不腻的起司叁明治。店内几乎没有半个客人,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之後,我对木材和油漆的味道早已非常熟悉了,天花板上的扩音器流放出数十年前流行的爵士钢琴声,偶尔和玻璃杯里冰块撞动杯壁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我觉得好像会全部消失似的。会全部消失的东西就会不停地逝去,而且已经损坏了的东西没有人能够使它复原。地球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而不停地绕着太阳旋转。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结局的真实与否。地球绕着太阳旋转,月球绕着地球旋转,这种型态就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如果假设 这是我自己所做的假设 我突然在某个地方巧遇这对双胞胎,然後,接下来我该怎麽办才好呢? 我是不是该对她们说:再回来和我住在一起好吗? 但是,我非常清楚这样的提议一点意思都没有,是无意义,而且不可能。她们已经从我的身边擦身而过了。 而且,假设 这是我所做的第二个假设 双胞胎同意回到我的身边;虽然我认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我只不过是假设而已,结果会如何呢? 我用力地咬一口叁明治,再大大地喝了一口啤酒。 没有意义!我认为。 或许她们会在我的公寓里住上数个星期、数个月、数年,但是,有一天她们终究是会消失的,而且和上次一样,没有半句说明,就像一阵风吹走了一样,不知去向。 所以,留下她们只不过是让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再重复一次罢了,没有任何意义。 这就是真实,我非得接受这个没有双胞胎的世界不可。
我用纸巾擦擦滴落在柜台上的水,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双胞胎的照片,然後一边喝着第二杯咖啡,一边想着双胞胎其中的一位到底在和她身旁的年轻男子说些什麽?一直盯着这张照片看,恍惚中觉得好像看见她正往那个男人的耳朵里吹进空气。 我想或许我应该把这张照片烧掉,但是我知道自己一定无法将它烧掉;如果我真的有能力,能够将它烧掉的话,当初就不应该走进这条小巷子了。 我喝完了第二杯威士忌,拿起记事本和零钱,走到粉红色的电话筒前,拨了一个电话号码,但是响了四声之後,我又将话筒挂回电话筒上,手里拿着记事本瞪着电话看了许久,因为回想不起任何美好的记忆,於是我又回到柜台上,点了第叁杯威士忌酒。 结果我什麽事也不再思考了,因为不论想什麽,最後都无法找到一条可以依循的适当管道,我让自己的脑袋瓜保持一片空白。在这片空白中,我又喝下了数杯威士忌。从头顶上的扩音器流窜而出的音乐听起来非常悦耳。 虽然这时候我有一股想要抱住一个女人的冲动,但是,该抱谁才好,我却一点儿也不明白。虽然任何人都好,但是总得想出一个特定的对象,而我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我心里感到一阵的绝望,即使翻遍了记事本上的电话号码,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我叹了一口气,将这杯不知是第几杯的酒一饮而尽。付了帐之後,走出店门,然後站在红绿灯前,心里想着:『接下来该怎麽办?』在五分钟後、十分钟後、十五分钟後,我到底该怎麽办才好呢?该去什麽地方?该做什麽?想去哪里? 但是,我却一个问题也回答不出来。 『我老是梦见相同的事情!』 我闭着眼睛对女人说。 闭着眼睛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後,我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微妙的平衡,整个人飘浮在一个不安定的空间里。或许是因为果*体睡在这个柔软的床上的缘故吧!否则就是因为这个女人身上所擦的浓烈的香水味,这个味道好像一只只长着翅膀的小虫,钻进我身体里最黑暗的深处,使我的细胞伸张、又缩小。 『梦到这个梦的时间也大致相同, 大约在早上四、五点 天刚亮之前。我常吓得满身是汗之後清醒过来,看看四周还是一片昏暗。但是,在那个时间里四周不应该是那麽暗的。当然不会有完全相同的梦,某些细微的部分有时候经常会有所差异的,状况不同,人物也不一样,但是基本型态是相同的,主要人物相同,结局也完全相同。好像是一出同一系列的低预算电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