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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伤口微笑(4)

    四

    昨天,艳美的阳光还把小区罩得金黄,一株株叫不上名字的绯色的花,粲粲于满眼睛光之下,怎么一夜寒光,整个世界像冰窟一样,颜色死白泛青,周围的树木现出阴森可怖状,似有大队人马躲在暗处,一下子从阴翳的树丛背后杀出,我猛地醒来。

    我拽起枕巾擦干净额头的冷汗,赤脚下地,发现老婆一个人坐在客厅,我过去把手放在她肩上,她猛地转身,受到惊吓似的张大嘴巴看着我,嘴角微微颤抖,满面是泪。

    我用胳膊环住她,问她怎么了,她挣脱我手臂大鸟似的跑到厨房。我猜想,她一定是为宣琪老公的病和好友今后的处境担心。上次有位乡下大伯来医院做胆囊切除手术,她也是跑前跑后半个月,也这么暗自替人家落泪。

    老婆站在灶台前用勺子轻轻搅动锅里的汤,我在她身后用双臂围拢她,让她尖瘦苍白的脸埋在我的颈窝里。我们是那种在家里很有默契的夫妻,但她很少和我一起逛街或出门,有一次她说:“我们俩出去,都以为我是你姐姐,其实你是我老公,我无意间缴获的战利品。”

    我把车子停在图书馆门口,环顾左右没人注意,一猫身进了对面的楼道,毛闪闪正挥动胳膊做向前、向上下、向左右的抻拉动作,听到我上楼猛地回头,秀发在风中甩了个漂亮的弧型。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啊?”

    我慢慢走过去。

    “哎,你又做怪梦了?”

    我缓缓点头。

    “我刚刚在图书馆看书看累了,上来让眼睛放松放松。”她说,把一只脚搭在天台边沿开始压腿。

    天台中央有个水塔,漆成墨绿色的木头盖子上搁着的一本书,翻在49页,最上面一行写着:“化疗及手术后应以气血双补,增进食欲为原则,可饮用北芪瘦肉汤、蒸鸡蛋豆腐……”

    “哦,告诉你,胃镜检查结果显示,我表姐夫的化疗效果非常好,肿瘤缩小了很多,他幸运地成为了新辅助疗法药物有效的三分之一,也就是说,他从吝啬打开的三分之一的窄门之中挤了过来,又看到了一片阳光。”

    “哦,这么说,他生命没危险了?”

    “是啊,这真是奇迹。看来,两个女人的齐心协力就能挽救一条男人的生命。”

    “但愿这样爱的奉献多在医院里发生。”

    “你真的这么希望?”毛闪闪哈哈大笑,故意把头一歪,其模样仿佛凝视谷粒的麻雀,她诡谲地看着我的眼睛,突然唱起歌来,“你伤害了我,却一笑而过,你爱得贪婪我爱得懦弱,眼泪流过,回忆是多余的,刻骨铭心就这样的被你,一笑而过。”

    “别唱了,听你唱歌我还不如从这儿跳下去。”我指指马路上像甲壳虫一样的车流,以及在地面上像蚂蚁般蠕动的芸芸众生,“给你个忠告,可以多说话,但是少唱歌。”

    “ 高兴嘛,我表姐夫生命没危险了,我当然开心。唉,方治,你想过没有,如果是你的老婆拿着你挣的钱去给她前夫治病,并且,你在毫不知情中把她那个男人的儿子当宝贝似的养着,供他上学、成长、出国,对了,没准出了国就能去认他的亲生父亲,爱的奉献到这种地步,真是可歌可泣。真的你设想一下,倘若你要是那位丈夫会怎样?”我一把捏着毛闪闪的后颈,这姿势迫使她不得不直视我的眼睛:“你恨我也不用举这么个例子,但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和我老婆的关系像长城一样牢不可破,坚不可摧。告诉你没有倘若,我老婆嫁给我的时候是处女。”

    然后我丢下她大步走向天台侧门。

    “方治,这年头连性别都能随时更换,处女也净是假的,你是医生你应该知道。”

    毛闪闪在我身后喊。

    毛闪闪勇敢地在前面跑,随手掠过身边的灌木丛和树梢,到了山口的高处。我站住脚,往下的道路通向两侧,水也向两边流。毛闪闪惊喜的声音像远方山谷里的钟声向我传来,我微笑了,不是用嘴,而是用我手中的针尖,扎向她送给我的微笑。迎着山涧吹送来的芳香,我注射麻醉的针法和手术刀法更细腻、更沉静、更老练,一声呼叫坠入山崖。我醒来,冷汗淋淋地跌在床下。环顾四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毛闪闪很久没给我打电话,也没约我去天台,直到宋银珍儿子举行婚礼。

    中医院和综合医院三分之一的人都来贺喜,这人数不算少,因为有三分之一在上班,三分之一去世或退休。自打宋银珍进医院上班的头一天起,就没人见过她漂亮过,现在上了年纪更是像水发的海参,一对肿眼泡像两条蜉蝣虫趴在她脸上,脚面高出皮鞋二分之一,像船舷似的。据说新婚没几天就从她家窗户传出吵闹,丈夫说她:“屁股像磨盘,脚像土豆蛋,腿肚粗得扭不转。”婚后不到一年男的就援藏去了,先是说修龙郎公路,后又说修青藏铁路,青藏铁路修好后又说想留在那儿建设更加美丽的新西藏。所幸儿子遗传了其父的英俊高大,帅气挺拔鹤立鸡群。新娘是个小圆脸的可爱女孩子,娇羞地依偎着新郎给大伙敬酒。宋银珍磨盘似的肥臀擦着餐桌的边缘,挨桌儿嘱咐来宾吃好喝好,这个一辈子没遭过艳羡的女人,终因生了个好儿子而扬眉吐气了一把。有人起哄让新郎自曝一下恋爱经过,再让新娘当大伙面保证一下以后怎样孝敬婆婆,宋银珍乐得肥肉乱颤快倒在座椅上了。新娘随新郎走上饭店中央用红毯子临时搭的台上,刚环视大伙一圈脸就又红了,她说:“今天是我们大喜日子,也是我们和亲戚朋友告别的日子,我要和我的丈夫宋乐去国外发展,这一走,或许就是遥遥无期,我们的妈妈就拜托大伙照顾了。”说完她和新郎朝大伙深深地鞠了一躬。大伙鼓掌,有人说,年轻人有志向,去国外发展,好啊。有人说,瞧宋银珍,今天可把一辈子藏在背后揣在腋下的脸全露尽了。但宋银珍表情却成了猪肝色,她从座椅上站起来,使劲挥舞着一只粗胳臂,大声说:“不行,我不同意,你们要出国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我一辈子含辛茹苦,守活寡似的养大儿子,就是为享天伦之乐。不许鼓掌,都跟着瞎起什么哄!”她用手指着新娘说:“要走你一个人走,只要我活着,绝不让我儿子出国。别说出国,出省也不行。”婚礼现场一下哑了,新娘柔情款款看着新郎:“亲爱的,你抉择吧。”



作品集镕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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