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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第十五章)(3)


  “妈呀,快救命,杀人了。”
  她一面叫唤,一面嚎啕大哭了。这时候,哗啦一声,门给冲开了,首先冲进来的是韩老六的大老婆子和小老婆子。大老婆子问:
  “怎么了?”
  小老婆子嚷:
  “什么事?”
  杨老疙疸慌忙放开手,韩爱贞仰脸摔倒了。她的肥厚的脊梁压着炕桌的一头。炕桌压翻了。桌子上的盆盆碗碗、杯杯碟碟、汤汤水水、酒壶酒樽、清酱大酱、辣酱面酱、葱丝姜丝、饺子面片、醋溜白菜、糖醋鲫鱼、红烧狍肉,稀里哗啦的,全打翻了,流满一炕,泼满一地,两个人的脸上、手上、腿上和衣上,都沾满了菜汤酒醋、大酱辣酱,真是又咸又热,又甜又酸,又香又辣,味儿是十分复杂的。韩老六的两个老婆子也分沾了一些。
  这时候,里屋外屋,黑鸦鸦地,站满了人。韩家大院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进来了。在稀里哗啦的骚扰中,韩爱贞爬了起来,翻身下地,扑到她娘的怀里,撒娇撒赖地哭唤,但没有眼泪,她没有来得及穿鞋,两只光脚丫子在地板上擂鼓似地尽蹬着。
  “妈呀!”她叫了一声,又哭起来。
  杨老疙疸跳下炕来,楞住了一会,转身往外跑,门口堵住了,他逃不出去。
  “往哪儿跑?”韩老六的大老婆子把她姑娘扶到小老婆子怀里,自己扑到杨老疙疸身上,扯他的头发,抓他的脸庞,撕他的衣裳。她一面撕扯,一面骂道:
  “你把人家的姑娘糟蹋了!你深更半夜,闯进人家,强*人家的黄花幼女,你长着个人样子,肚子里安的是狗下水。她才十九岁,一朵花才开,叫你糟蹋得嫁不出去了。”她替她姑娘瞒了五岁。
  “你这摊枪子死的。”
  “呵呵,喔喔,妈呀。”在撕和扑和骂的纷乱当中,韩爱贞干哭着,叫着她娘。
  “你这挨刀的。”小老婆子也骂着。
  三个女人正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门里门外,人们纷纷地闪向两旁。韩老六来了,后面跟着李青山。他女儿立即扑到他身上,缠着他叫:“爹呀,”她又哭起来。
  “你这摊枪子死的。”大老婆子唤着,用右手指头戳着杨老疙疸的左脸。
  小老婆子叫着,用左手指头戳着杨老疙疸的右脸,骂道:“你这挨刀的。”
  “呵呵,喔喔,爹呀,我的脸往哪儿搁呀?”韩爱贞抽抽搭搭地哭着,却没有眼泪。
  韩老六故作惊讶地唤一声:“哦!”好像楞住了似的。四个人就像胡琴、笛子、喇叭、箫似的,吹吹打打,配合得绝妙。闹了一会,韩老六才慢慢地向杨老疙疸说道:“我把你当人,请你到家来吃饭,你人面兽心,强*民女。你犯了国法,知道吗?”说到这儿,他把眼睛一横,叫道:“李青山!”
  “有。”李青山答应着,从他背后转出来。
  “把他绑起来,送到工作队,工作队不收,往街里送,街里不收,往县里送。这还了得,翻了天了。”韩老六说罢,到外屋去了。
  李青山和大司务两人,七手八脚地,用麻绳把杨老疙疸捆绑起来,把他从人堆里推到外屋。韩老六端端正正地坐在南炕的炕沿,这就是他两次陪杨老疙疸喝酒的那一铺南炕,现在杨老疙疸站在炕沿边受审:
  “你个人说,强*民女,该怎么处理?”韩老六举起他在伪满用惯了的大棒子,在杨老疙疸的眼前晃一晃。
  杨老疙疸不吱声。
  李青山在背后催他:
  “说呀,谁把你嘴锁住了?”
  “是我错了。”杨老疙疸说,“我喝多了一点。”说到这儿,韩老六打断他的话,对他家里人说道:
  “你们都去睡,”他又对他的两个老婆子说道,“你们也走。”然后,他对韩爱贞说:“你也去歇歇,天不早了,不必伤心,爹给你出气。好,你先走吧。”
  人都出去了,韩老六对李青山说:
  “去拿纸笔,把他自己说的话,全记下来。”
  李青山从里屋拿出纸笔墨砚。他磨好墨。韩老六伏在炕桌上写着。
  “写好了,念给他听。”韩老六一边说一边写,写好后念道:
  “我杨福元,半夜闯进民户韩凤岐家中,遇见民女韩爱贞,实行威迫强*,女方不愿,我即将其压迫在炕上亲嘴,是实。”杨老疙疸辩解道:
  “我没有亲嘴,没有……”
  “你敢说没有?”韩大棒子说,他抡起棒子,杨老疙疸就不否认了。
  韩老六又问:
  “你愿文了呢,还是武了?”
  杨老疙疸反问道:
  “文了咋办?武了咋样?”
  “要文了,在这文书上捺个手印。”
  杨老疙疸说:
  “文了。”他在纸上按了一个手印。韩老六叠起这张纸,揣进衣兜里,对李青山说:
  “放开他,好。你们睡去。”李青山和大司务走了。韩家大院的屋里院外,都静悄悄的,光听见人的鼾息和马嚼草料的声音,此外是一两声鹅叫。
  韩老六抽着烟卷,慢慢地说:
  “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说着,他停了一下,看看杨老疙疸的脸色。“听到风声了吗?”
  杨老疙疸说:
  “没听见啥。”
  “哈尔滨的八路军,一车一车往东开,说是到国境去呀,我早说过:‘长不了的,’如今应了我的话了吧?‘中央军’头八月节不来,过节准来。”
  杨老疙疸说:
  “‘中央军’怕不能来了。”
  “谁说的?你别听他们胡说。我们少的来信说……”韩老六明知蒋介石败了,只好这么说一句。
  杨老疙疸问:
  “来信说啥?”
  韩老六威胁道:
  “来信说,‘谁要分了咱们房子地,就要谁的脑瓜子。’”韩老六又看他一眼,看着杨老疙疸腿脚有一些哆嗦。他又添上一句:“你不必怕,咱们一东一伙,这么些年头,还能不照顾?往后别跟工作队胡混,别看他们那个熊样子,我看他姓萧的算是手里捧着个刺猬,撂也撂不下,扔也扔不掉。他斗我,看他能斗下,这不是斗了三茬①了?再来三茬,我姓韩的日子也比你们过得强,不信,你瞧吧。”听见鸡叫了,韩老六又改变态度,凑近一些,悄声地说:“你帮我作一些个事,将来我可帮你的忙。他们这些天,下晚尽开会,谁谁都说一些什么?你都告诉我,你有啥困难,上我这儿来。待一些天,贞儿给你做一套新衣,要青大布的吗?我这有现成的布料。我家贞儿不是长养在家里当姑娘的,总得许人,现在她不乐意你,往后慢慢说开她的脑瓜子,就能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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