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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第十五章)(2)


  “请吧,没啥好菜,酒得多喝一樽。好在杨主任不是外人。请吧。”
  韩老六邀杨老疙疸入席,举起酒樽,故意再叫一声主任。两个人坐在炕桌边,一面喝着,一面唠嗑。大司务一碗一碗把菜送上来,空碗空碟收拾去。过了一会又送上一盘子馅饼,还有蘑菇、鹅蛋、鲫瓜子和狍子肉。韩老六殷勤地劝酒,嚷得热乎乎,三二樽高粱,就把杨老疙疸灌得手脚飘飘,不知铁锹有几个齿了。
  “要我是工作队长,早叫你当上主任了,小郭那小子,比你可差金子银子的成色呀,你俩都是这门楼里出去的,我还不知道?”
  杨老疙疸不吱声,把头低下来,又喝了一樽。韩老六不再说下去,只是劝他喝酒和吃菜。
  “尝尝这狍子肉,”韩老六用筷子点点盛狍子肉的瓷盘子说:“我知道主任口重①,叫他们多放了点盐。贞儿,”他对里屋叫唤:“你出来一下。”
  ①口重:爱吃咸的。
  通里屋的门上的白布门帘掀开了,韩老六的姑娘韩爱贞走了出来。她穿一件轻飘飘的白地红花绸衫子,白净绸裤子。领扣没有扣,露出那紧紧地裹着她的胖胖的身子的红里衣,更显得漂亮。她瞟杨老疙疸一眼,就坐在炕沿,提起酒壶来斟酒。从她的衣袖里,头发上,冒出股香气来,冲着杨老疙疸的鼻子。他的两手不知放在哪。他慌慌张张地,端起酒樽来,酒洒出来,洒在炕桌上、凉席上和他的衣襟上。
  “老杨哥,多喝一樽,我到西屋有一点小事,就来。”韩老六说着,起身往西屋去了。
  韩老六的大老婆子迎着韩老六大声地说:
  “看你把贞儿糟蹋成啥样?”
  “别吱声,你知道啥?”
  在东屋,韩爱贞又给老杨斟樽酒。杨老疙疸不敢看她脸。眼睛光在她手上转动,她的手胖,两手背都有五个梅花坑。“杨主任,再喝一樽,这酒是我爹喝的好酒。”
  “老杨你在这呀,叫我好找!”玻璃窗户的外面,出现一个人的脸。这是杨老疙疸领导的唠嗑会里的张景祥。他站在屋里透射出去的灯光里,望着里面,正看见韩爱贞敬老杨的酒,把他气坏了,就在外面放开嗓门说:“你倒挺自在,在喝酒哩。喝吧,喝吧,我去告诉他们去。”说着,他从窗户跟前走开了。
  杨老疙疸放下酒樽,跳下地来,往外跑去。他又急又气,赶上张景祥,跟他干仗了。
  杨老疙疸怒气冲冲问:
  “谁说我在这?”
  “大伙都来了,等你开会,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有人叫我上煎饼铺去找。我到那里,掌柜的说,你上韩长脖家去了。又找到那,韩长脖说,你上这来了。你好快乐,还喯①我呢,回头告诉大伙,说你跟韩老六姑娘喝酒干啥的。”张景祥一边走,一边说。
  ①斥骂。
  老杨和软地说:
  “好兄弟,别说吧,我个人去抠个人的根,我这回错了。”张景祥看他认了错,又是农会的委员,没有再提这件事,也没有告诉大伙。杨老疙疸当天下晚说他自己脑瓜痛,不能开会,叫大伙散了。也在那一天下晚,他上工作队,说在“满洲国”,张景祥在外屯给日本子扛活,心眼向着日本子,是个汉奸,“农工会能要这样会员吗?”末尾,他问。
  萧队长说:
  “这事得调查一下。”
  第二天,老杨又说:
  “‘八·一五’日本子跑时,张景祥去捡洋捞,捡了一棵九九枪,插起来了。”
  这事情,谁也不敢说有,不能说无,大伙只好同意杨老疙疸的意见,暂时停止张景祥的农会的会籍。
  韩老六二次请杨老疙疸赴席,是在头回请客以后三天的一个下晚。
  韩老六陪他喝酒,闲唠,一直到半夜。杨老疙疸酒上了脸,眼睛老是望着里屋门,韩老六知道他的心事,只是不吱声。
  “六爷,都睡了么?”杨老疙疸问。
  “谁?”韩老六存心装不懂。
  杨老疙疸也说假话:
  “太太。”
  一个装糊涂,一个说假话,彼此都明白,彼此都不笑。“她么?身板不好,怕也睡了。”韩老六的话里捎带一个“也”字。
  杨老疙疸起身告辞。
  “杨主任,别忙走,还有点事。”韩老六说着,走进里屋,一会走出来,对杨老疙疸说:
  “头回杨主任在这,贞儿看见你穿的小衫裤子都破了,不像样子,她想给你做一套新衣,给你量一量尺寸。她说:‘翻身,翻身,翻了一身破衫裤,这像啥话?’她又说:‘赵玉林、郭全海那一帮子人都是些啥玩艺儿呀?杨主任他也跟他们混在一堆,珍珠掺着绿豆卖,一样价钱也抱屈,慢说还压在他们底下。要我是,哼……’我骂她:‘你说的是一派小孩子话。’”杨老疙疸还是不吱声。
  韩老六邀他:
  “到里屋坐吧。”
  杨老疙疸跟着韩老六,掀开白布门帘子,走进里屋。大吊灯下,他头一眼看见的,不是摆在炕桌上的酒菜,不是屋里的五光十色的家具,不是挂在糊着花纸的墙壁上的字画,不是遮盖玻璃窗户的粉红绸子的窗帘,不是炕上的围屏,不是门上的仰脸①,而是坐在炕桌子边的一个人。在灯光里,她穿着一件蝉翼一般单薄的白绸衫,下面穿一条青绸裤子。杨老疙疸正在那里出神,韩老六含笑邀他炕上坐,自己又借故走了。
  ①斜挂在门楣上的大镜子,人要仰着
  脸,才能照着,故名。
  韩爱贞敬了杨老疙疸一樽酒,自己也喝着。酒过三巡,韩爱贞醉了,连声叫道:
  “哎呀,可热死我了。”
  说着,她扭身伸手到窗台,拿起一柄折扇,递给老杨;自己绕过炕桌来,坐到老杨的身旁,要求他道:
  “给我扇扇。”
  杨老疙疸慌里慌张打开扇子,给她扇风,用力过猛,哗啦一下把扇骨折断了两根,韩爱贞哈哈大笑,手撑着腰,叫道:“哎呀,妈呀,笑死我了。”老杨冷丁地丢了扇子,用一个猛然的、粗鲁的动作,去靠近她。她轻巧地闪开,停住笑,脸搭拉下来:
  “干啥?你疯了,还是咋的?”
  杨老疙疸不顾她叫唤,拉住她胳膊。她尖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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