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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悲哀

世界经典小小说(全文在线阅读) > 少年的悲哀〔日本〕国木田独步



 
  如果说少年的欢乐是诗,那么,少年的悲哀也是诗;如果说蕴藏在大自然心中的欢乐是应该歌唱的,那么,向大自然之心私语的悲哀,也应该歌唱的了。总之,我想把我少年时代的悲哀中的一件事讲给你听。——一个男人这样说。因为父母住到东京去了,所以我从八岁到十五岁,就寄养在叔父家中。叔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拥有大片山林土地,就在平时,家里也雇着七八个男女佣人。对于父母让我在农村度过少年时代这番好意,我是不能不表示感谢的。如果我在八岁那年也同他们一起去东京,那么,今天的情况就会迥然不同,至少,我可能比现在更聪明一些,但那颗心却难以享受像华兹华斯诗篇那种高远清新的诗意。我驰骋在山林田野之间,度过了八年幸福的岁月。叔父家坐落在小山山脚,近郊树林茂密,还有河川泉池,濑户内海近在咫尺。无论在山林田野,还是在河海溪流,我没有一点不自由的地方。记得是十二岁那年,一个名叫德二郎的仆人,说是要在夜里带我去一个有趣的地方,问我是否去。我问他:“那是什么地方?”德二郎微笑着回答说:“这您就甭问了;管它什么地方,德带您去的地方还会没有意思吗?”这德二郎当时大约二十五岁,是个身强力壮的棒小伙子。他本来是个孤儿,从十一二岁就到叔父家里做佣人。他皮肤微黑,五官端正,眉清目秀。一喝起酒来就要唱歌,不喝酒时也是边唱歌边干活,精力非常充沛。平时令人觉得他总是高高兴兴的,而且心地非常善良。从叔父开始,当地人对他有口皆碑,说在孤儿当中是绝无仅有的。
                 
  “对叔叔、婶子可得保密啊。”
                 
  德二郎边唱边向后山走去。时值盛夏,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我跟在德二郎身后,穿过庄稼地,跑过稻叶飘香的田间小道,来到了河堤。河堤高出庄稼地半截,从那儿爬上去,一望无际的原野尽在眼中。天不过刚黑,已经皓月当空,满山遍野洒满了凛冽的月光。田野尽头,烟雾缭绕,如在梦中;树林披上一层薄雾,好似飘浮起来一般;撒在低矮的河柳叶尖上的露水,晶莹仿佛珍珠。小河下游不远的地方就是江湾,那儿已经涨满潮水。把船板连在一起搭起的桥,由于水位上升,顷刻之间好像变矮了;河柳半浸在水中。堤上微风徐徐,但河面却一丝涟漪也没有腾起。万里晴空交映水中,就像一面镜子。德二郎走下河堤,解开了系在桥下的小船的缆绳,敏捷地跳了上去,静谧的水面顿时漾起涟漪。
                 
  “少爷,快点,快点!”德二郎一面催我,一面摇起了船桨。我刚刚跳上去,小船就向海湾驶去。越靠近海湾,河面就越宽阔,月儿的清光泻入海面,两岸的堤坝渐渐消失在远处。回头一看,上游已经隐没在一片迷雾中,小船也不知几时竟驶进了江湾。穿过这浩渺如同湖泊似的江湾,只有我们这一叶孤舟。德二郎不似往常那样放声高歌,而是轻声哼着。他一边唱歌一边划桨。江湾退潮后宛如一片沼泽,湖光山色变成了另一副样子,好像已经不是我平时熟悉的那个洋溢着土腥味的江湾了。南边峰峦幽暗,倒映水中;东边陆地,月色苍茫;水陆难辨,小船朝西驶去。西面的江湾入口,又窄又深,而且离陆地很近,地势又高,把这儿作为锚地的船只寥寥无几,从外形看,大都是些洋式帆船,装运当地出产的食盐,还有不少从事对朝鲜贸易的本地人拥有的船只,以及往来于内海的日本船。两岸人家或在高处或在低处,依山傍水,有数万户之多。从江湾深处望去,高悬的舷灯有如星斗,灯火低照,宛如金蛇。这片景象衬托在寂寥的山川景色中,好似一幅绘画。随着船向前方划行,港内的动静也逐渐清晰了。我虽然不能详细描绘这海港风光,但我将努力把那晚亲眼所见而至今仍记忆犹新的情景讲一讲。那是一个月光如洗的夏夜,船上的人都踱向甲板,岸上居民也来到屋外,临海的窗户都敞开了。灯光虽然迎风摇曳,但水面却如油般光静。人们当中,有吹笛子的,有唱歌的,临海的妓院发出了夹杂着三弦的喧笑……真是一片欢愉、辉煌景象。但我却不能忘记在这歌舞升平背后那凄迷的山色、山影和水光。
                 
  “上岸吧。”
                 
  德二郎催促我。他自从在堤下说了那么一句“请上船吧”以后,就一直闷声不响。因此,我对德二郎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是迷惑不解的,但我还是乖乖地下了船。德二郎系好缆绳,跟着立即迈上了石阶,然后三脚两步走在前头,登上石阶,我默默无言地尾随在他后面。石阶宽不到半间①,两边是高高的墙壁。石阶尽头,像是一户人家的院子。四面全是木板墙,墙角放着盛满水的水桶。一棵出墙的树木,把它茂密的枝梢露在一面木墙的顶端,好像是棵柚子树。地上洒满了清柔的月光,四周寥无人迹。德二郎站在那里侧耳静听了一会儿,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向右边的木墙,推了一下,原来是扇黑色便门,一声不响地推开了。朝里一看,紧挨着就是楼梯。随着门声,传过来下楼梯的飘忽脚步声。
                 
  “是德先生吗?”一个年轻女人向我们瞟了一眼。
                 
  “等着我们哪!”德二郎同那女人打招呼,然后特意向我瞥了一眼,补充说:“我把少爷带来啦。”
                 
  “少爷,请进!你也快点进来。不要在这儿耽搁时间了。”
                 
  那女人敦促德二郎上楼梯。
                 
  “少爷,这儿可黑着呐。”
                 
  德二郎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同那女人上了楼。我无可奈何,只好也跟着他们上了又黑又窄又陡的楼梯。没想到这儿原来是一家妓院,那女人把我们引进一间临海的屋子。在那儿凭栏远眺,海港下游,田野边缘,甚至西面的海边都可饱览无遗,更不用说港口内部了。但是,这房间只有六铺席大小,而且席子已经陈旧,一眼就可以看出并不是富丽堂皇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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