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xtPage风月 花影1-叶兆言]
大厅里于是又一片混乱。妤小姐堂而皇之地走到老爷的遗像前,好像故意想让大家吃惊,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十分做作地慢慢跪了下来,对着那张脸部表情和神态让人一看到就想笑的甄老爷子的遗像,用极快的速度连磕了三个头。她的动作风风火火,干净利落,充满了朝气,活脱是一头健壮的小母马。在她磕头的时候,人们注意到她的脚上,穿着一双很刺眼的大红绣花鞋。除此之外,人们注意到她藏在孝服里面色彩艳丽的衣服。 男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眼见为实,现实生活中的妤小姐,竟然比传说中的还要不近情理,比大家想象中的还要古怪。年老眼花的七公公哆嗦着站好了,由别人搀着,走到妤小姐面前,刚想端起长辈的架子,说句什么,妤小姐已经腾地一下站起来,掉头离他而去。她目无尊长的举止再次引得灵堂里一片哗然。七公公没想到妤小姐会这么做,他摇了摇头,眉头紧皱,脸部表情显得更加不高兴。妤小姐大大咧咧地走到她哥哥乃祥身边,冲他那毫无表情的脸扫了一眼,一屁股坐在了刚刚七公公坐的那张太师椅上。 灵堂里男男女女的眼睛,都瞪大着看妤小姐。妤小姐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妥,她看了看由别人搀着,又一次向她走近的七公公。“七公公也来了”,妤小姐装腔作势一本正经,对边上看了看,“赶快搬一个椅子,让七公公他老人家坐下来。”她恶作剧地似站非站,好像是要为七公公让座。七公公气鼓鼓地看着她,被她的无礼,气得嘴角直抽。 一名丫环十分吃力地搬来了一张太师椅。妤小姐伸出手,近乎调皮地示意七公公坐下。“七公公,你年纪大,有什么话,坐下来说好了。”她对转身要离去的丫环说,别一个个都傻站着,去多搬些椅子来,好让大家坐。“ 七公公迟疑了一下,气鼓鼓地坐下。灵堂里很快新添了不少椅子,以妤小姐兄妹为中心,分两排排开,男人们按顺序坐好,一排最上首坐的是七公公,另一排最上首的是妤小姐的嫂子素琴,紧接着素琴坐的是绅士模样的竹山四叔,他是个略略见过些世面的人,在一旁蠢蠢欲动,一直等待着自己的插话机会。 前来奔丧的男人实在太多了,轮不到坐的男人只好继续站在那。七公公看着那些傻站在那的男人,端起长辈的架式,干咳了一声,慢吞吞干巴巴地说:“按说今天这日子,本来也用不到我来。老朽虽然辈份高一些,可如今行的都是新派,老法的规矩自然用不到再讲究了,况且就算是你爹在世的时候,他也是向来不把我七公公的话放在耳朵里的。你爹这一死,你哥呢,又是这不死不活的样子,这以后——” 妤小姐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七公公说什么,她连听都不想听。什么族里的长辈族里决定,不过是以老卖老自作主张罢了。从那帮站着的男人们的目光中,妤小姐突然意识到自己脚上穿的是那双大红的绣花鞋。她明白在这样的日子里,穿这样的绣花鞋明摆着不合适,便把脚往上缩,想把绣花鞋藏起来。把绣花鞋藏起来并不容易,她很快就知道这样做,反而更容易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于是索性不藏了,让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她反正不在乎。 今天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的男人,这场面让她感到十分兴奋。她看着七公公,开始认真地听他到底要说什么。 七公公已经说出去了一大截,他继续说着:“要管好你爹留下的这一切,不是件容易的事。小姐你作为这家产的唯一的继承人。许多事,一定要——” 七公公不得不又一次停下来,因为妤小姐听了一会,显然又不在听他说话,在宽大的孝服下面,妤小姐全身的肉都在动弹,她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像一只不安分的小鸟似的,脑袋一会朝这边看,一会又望那边看。她注意到站在那的黑压压的男人们都在盯着自己看,于是她也充满挑战意味地盯着他们看。她的目光火辣辣的,看到了谁,谁的目光连忙有些心虚地让开。 妤小姐好像突然明白了今天这场面是怎么回事,毫不含糊地打断了七公公的话。“我知道今天怎么会来这么多人,一呢,自然是来给我爹奔丧,这二呢,恐怕就是有点担心了,担心我爹一死,他原来答应给族里的那份钱,就没了。如今这钱都在我手里捏着,我说给钱,就给钱,我说不给,就不给了,你们拿我也没办法,不是吗?” 男人们的分寸有些乱,没想到妤小姐一开口,竟然直截了当他说出这种岂有此理的话。大家又一次忍不住窃窃私语,脸上什么样的表情都有。大小姐人古怪,说话倒是很会说中要害,不过太尖酸刻薄了。那边跪着守灵的女人们,都伸长了脖子往这边望。妤小姐接着悠悠地说:“大家放心好了,我爹原来怎么样,他死了,现在还仍然是怎么样。” 妤小姐似乎给大家吃了一粒定心丸。今天来奔丧的男人中,有许多人都是妤小姐家的佃农。一个长衫上有块大补钉的男人,站在人群中,偷偷向七公公挥手示意,七公公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他索性向前走上一步,带着几分为难地对妤小姐说:“大小姐,今年的收成,怕是不太好,到年底这租子——” 妤小姐不当一回事地看了那人一眼,说:“那就把今年的租子免了吧。” 男人们议论纷纷,有的高兴,有的不高兴,因为免租子只是妤小姐家的佃农高兴。妤小姐免了租,别的出租土地的人就会感到有压力,而且这一免租,直接影响到了原来应该给族里的钱。坐一旁的竹山四叔终于忍不住,冒出了一句,提醒说:“你爹在世时,可从来没有过这规矩。” “是呀,老爷在时,租子全免了的规矩,可也从来没有过。”竹山四叔的话立刻得到别人的响应。 “老爷?”妤小姐白了竹山四叔一眼,懒洋洋地说:“老爷不是死了吗?” “这规矩,既然是老规矩,怕也不是随随便便就都能变的。现在暂不说这个,”七公公皱着眉头,觉得妤小姐太不像话,不能由着她的性情胡说下去。他扬起左手,把站在人群中的怀甫叫到了面前,语重心长地对妤小姐说,“你们家这一房,四世单传,人丁一向不旺,如今更是没一个像样的男人,族里面合议了一下,决定让怀甫来帮着料理料理家务。怀甫这孩子忠厚老实,也是你未出五服的堂房兄弟。” 妤小姐斜眼看着那个叫作怀甫的男人。这是一个既高大憨厚,又老实巴交不敢正眼看人的青年。妤小姐兴趣盎然,摆摆手,让他走近一些。怀甫对旁边的人看了一眼,诚惶诚恐地往前走了几步。 妤小姐看着心神不定,脸红得像猪肝的怀甫,忽发奇想,暗暗地笑起来,说了一句让大家哗然的话。“喂,你会烧烟吗?”她不动声色地问道。 怀甫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妤小姐,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妤小姐知道大家现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更有些得意,她天生就喜欢让别人感到吃惊,脸上继续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她的眼睛里现在除了怀甫,好像周围没别的人。“我告诉你,我那爹,在我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往我脸上喷大烟。你叫什么的,对了,叫怀甫,你来了也好,以后就你来给我喷烟吧。不会,这没关系,现学嘛。” 五妤小姐提出让怀甫替她喷烟,在大厅里立刻引起了巨大的反响。派怀甫进大宅,是甄氏族人经过讨论做出的重要决定。高大憨厚老实巴交的怀甫肩负着特殊的使命,他的任务是,在妤小姐没有招到合适的夫婿之前,帮着妤小姐料理大宅中的事务。妤小姐毕竟是女流之辈,有些事,必须有一个男人出来打交道才行。怀甫是甄氏族人安排在大宅中,防止妤小姐胡作非为的监视人。 当甄老爷子暴亡的消息传到尧山村的时候,甄氏族人议论纷纷,立刻召开了紧急会议。大家一致决定,不管怎么样,要立刻为妤小姐招婿。大宅里好歹得有一个男人撑住场面才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替小姐招婿,便显得迫不及待十万火急。大家七嘴八舌,最后终于达成一致的妥协,这就是妤小姐招婿之后,生了第一个儿子,必须交由素琴抚养。这个儿子不仅应该姓甄,而且作为家产的未来继承人,他必须拥有特殊的地位。也就是说,这个儿子的存在,将限制着妤小姐丈夫的权利。甄家大宅的家产,必须姓甄的男人来把持,无论是妤小姐,还是被招赘进门的女婿,都只是暂时地照料这些家产而已。甄氏族人不能容忍属于甄家的财产,落入异姓人之手,或者被一个抽大烟的女继承人随意糟蹋掉。 甄家大小姐抽鸦片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进入民国也10几年了,妤小姐竟然会在大庭广众,堂而皇之地宣布自己的这一嗜好,这不能不引起一片哗然。甄家老爷子就一个独生女,一向视为掌上明珠。他疼爱女儿的办法有些特别,正像妤小姐向大家理直气壮地宣布的那样,早在妤小姐五岁的时候,甄老爷子便是自己一边抽大烟,一边通过往女儿脸上喷烟,来逗她玩。让父亲往自己脸上喷烟,这是妤小姐童年记忆中,最有趣的一件游戏。这游戏从童年到少年,一直到妤小姐的成为大姑娘,都断断续续地持续着。不过进入少年以后,替她喷烟的已经不是她父亲,而是从小负责照顾她的吴妈。 等到妤小姐真正明白抽鸦片不是什么好事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不了鸦片。由于甄氏父子都抽鸦片,妤小姐沾上这一嗜好,对于甄家大宅来说,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妤小姐也会像老抽鸦片的男人一样,自己烧烟泡,躺到在烟炕上,抱着烟枪喷云吐雾。但是她很少自己捧着烟枪抽鸦片,而是习惯让别人替她喷烟。因为甄老爷子在一次开玩笑时,曾经警告她说,女孩子老捧着烟枪抽大烟,天长日久,会变成歪嘴的。 “一个歪了嘴的丫头片子,日后保证找不到婆家,”妤小姐的父亲笑着逗女儿说,“这人长得再漂亮,嘴歪了还有什么用?” 妤小姐的嘴没歪,她还是那样漂亮,光彩照人,任何男人见了都会动心。 由于她有鸦片瘾的名声,就算她有倾城倾国的美貌,也没有人敢斗胆娶她。 甄家纵然有万贯家产,纵然可以给妤小姐一份丰厚的陪嫁,然而娶一个最终会为了抽鸦片,不惜倾家荡产的儿媳妇,毕竟不是一桩开玩笑的事。妤小姐很小的时候,甄老爷子就为她订下了门当户对的婆家,可是对方一得到妤小姐抽鸦片的风声后,就立刻找借口毁了约。 乃祥成为残废之前,媒人的腿都快跑断了,妤小姐的婚事仍然没有着落。 甄氏父子整天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偶尔想到妤小姐的终身大事,心里也急,也后悔不该让她沾上抽大烟的恶习,结果活生生地把婚事给耽误了。妤小姐自己嘴上不说,脾气便越来越往古怪里发展。早在17岁的时候,她就开始偷偷地阅读哥哥的《金瓶梅》。这本《金瓶梅》是妤小姐有一次在嫂子素琴那玩时,随手从素琴的枕头边偷走的,起初只是想随便翻翻,一旦她发现那书是如此有趣,便再也不打算还给素琴。素琴明知道书在妤小姐那,跟她讨了几回,她不肯还,也拿她没办法。 百无聊赖的妤小姐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就靠阅读《金瓶梅》来解闷。 这本中国古代著名的色情小说,成了妤小姐偷偷获得性知识的手册。熟读了《金瓶梅》的妤小姐,在乃祥变成残废之后,运气开始变得好起来。总算有男人开始看中她,乐意进甄家当女婿。妤小姐一度也差点成为新娘子。很多人看中她是甄家财产唯一的继承人,于是完全从投资的角度,纷纷派媒人上门提亲。一名西装革履梳着分头的年轻人,毛遂自荐地表示乐意娶妤小姐为妻,他出入甄家的客厅,夸夸其谈,确确实实地让妤小姐动了一回心,妤小姐初恋刚萌芽就流产了,很快就有事实证明这个满口新名词的年轻人,只不过是个地道的骗子,他不仅家中已娶了妻子,而且是本城一位有钱寡妇公开的姘头。他是乃祥当年赌友,也是继乃祥之后,小城中最喜欢沾花惹草的浪荡子。 年轻的浪荡子是从有钱的寡妇那里,知道了妤小姐急于嫁人的秘密。因为有钱的寡妇,还是在没有守寡以前,就和乃祥有一手。此外,这寡妇也是素琴的好朋友,她们在一起闲谈时,糟践妤小姐是她们有兴趣的共同话题。 很难说年轻的浪荡子走进甄家大宅,素琴没有起到过穿针引线的作用,反正当甄老爷子一旦发现浪荡子的真相以后,便立刻喊仆人将他撵了出去。 “我的女儿再没人日,还轮不到他这个畜牲!”暴跳如雷的甄老爷子,在浪荡子被撵走后的第三天,仍然还没有息怒,他怒气冲冲地对自己的一名小妾喊道,“就不信我这儿难道养不起她,有什么大不了的,是我的女儿,我养,我养她一辈子。” 为了吸取教训,甄老爷子在女儿的婚事上,变得让人难以置信的挑剔。 凡是有媒人找上门来,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对方在算计女儿将要继承的甄家遗产。无数的媒人莫名其妙地让他给轰了出去。儿子已经成为废人,唯一的女儿绝不能轻易落入坏男人之手。有一个女婿将走进甄家大宅的想法折磨着他,他不能忍受一名陌生的不属于甄家的男人,未来要在自己曾经夜夜狂欢的地方,不可一世称王称霸。 “爹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甄老爷子有一次很严肃地对女儿说,“我们这大宅里是男人的天下,你真招了个女婿回来,他小子今后跟你爹和你哥一样,讨了一大堆小老婆,你怎么受得了?” 一个丫环拎着铜壶上来给大家沏茶,妤小姐懒洋洋地看着自己的茶碗,把手伸了过去。她声音极响地喝了几口茶,随口说道:“七公公,喝茶,大家都喝茶,”今天来了这么多男人,看着这些男人一个个拿自己毫无办法,妤小姐感到很兴奋很得意。 七公公仍然是一脸的不高兴,作为族里年龄最大的长辈,本来指望自己今天能有机会显显威风,可自从进了大门以后,他一次次忍受着妤小姐的不像话。他板着脸,端起了茶碗,用碗盖拨了拨浮在上面的茶叶末,轻轻地啜了一口茶,干咳了一声,将谈话引入择婿的正题。 七公公说:“小姐的婚事,怕是也得尽快考虑了。” 正端着茶碗的妤小姐,眼睛一亮,好像是没听懂他的话,又好像是对他的话特别感兴趣。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算是为了甄家这偌大的家产,小姐也得尽快招婿才是——” 妤小姐格格格笑起来。她的笑非常刺耳,非常放肆,让七公公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在这么多男人面前,而且是在灵堂里,甄老爷子的灵枢,就停放在那挂着的白帘子后面,妤小姐热孝在身,她竟然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大笑。七公公思路完全被妤小姐的笑声打乱了,嘴角气得一阵一阵地哆嗦,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站了一会,又不知所措气鼓鼓地坐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所有的人都感到意外,站在一边的男人,还有不远处跪那守灵的女人,都看着七公公尴尬的神情。 妤小姐好像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脸上的笑容突然收住,说:“今天这是什么日子,怎么会想起我的婚事来了。哼,老爷子在时,也没人管,他这一撒手去了,你们倒为这事着起急来了。 大家都哭笑不得。七公公忍无可忍,已到了按捺不住的时刻。妤小姐做出很认真的样子,酸溜溜地问:“七公公,别把话说一半,你老人家说说看,我该找个什么样的男人?”这种话,按说一个大姑娘是不应该说出口的,可是妤小姐根本不当一回事,立刻就把这一层遮羞的薄纸捅破了。很显然,作为一个青春已被耽误的老姑娘,妤小姐心头的不痛快被触动,她不得不以恶作剧的态度,对待眼前这些一本正经的鸟男人。 大厅里不愉快的尴尬场面,终于被近乎辉煌的丧宴代替。让妤小姐赶快招亲应该是今天的重要话题,可是刚提出来,便被妤小姐半真半假地弄僵了。 好半天,没人说一句话。妤小姐好像等得有些不耐烦,冷笑着说:“怎么,没话讲了,那就吃饭,有什么话,吃了饭再说吧。” 这是一个很庞大的宴会场面,一桌桌酒席已在丧篷里排开,一眼望过去,壮观无比。身着灰长布衫的男人们纷纷入座,开怀畅饮。身着孝服的甄家的女人们,在侧面的厢房另开了两桌。 甄家成群的女仆丫环穿梭其间。 男人们喝了酒,话便多起来,早忘了是在什么地方,猜拳行令,大声吆喝。乡绅模样的竹山四叔站起来,向七公公敬酒,七公公也不推辞,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厢房里的女人们,也不甘示弱,卷起了袖子,端起酒碗,说喝就喝。甄老爷子在世时,最讨厌繁文缛节。既然老爷子生前不讲究,他老人家这时候骑鹤西去,当然更没必要讲究。 灵堂里只剩下乃祥和妤小姐。兄妹两人并排而坐,妤小姐回过头来,看着木偶似的坐在木轮椅上的乃祥,他面部呆板滑稽的表情,引起了妤小姐的反感。从外面传来一阵阵喝酒时男人和女人的喧闹声。妤小姐突然站了起来,将木轮椅推到了大厅的门口,然后又推着轮椅沿长长的地坪往前推。木制轮椅吱吱咔咔地响着,妤小姐推着像幽灵一样的乃祥,从一桌桌喝着酒的男人的身边走过。 正在喝酒的男人们只顾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家都不在意正从他们身边辗过去的木轮椅。有人注意到了,为了不想扫兴,也装着不曾看见。前来奔丧的男人,很多人赶来,就是为了痛痛快快吃这一顿。他们才不在乎这大宅的未来命运会怎么样。 一群已经吃饱了的小孩,正在架空的地坪下面“躲猫猫”玩,他们玩得很投入,爬进爬出,弄得浑身都是泥。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从地坪下面钻出来,突然爬到地坪的长木板上面,然后从正喝着酒的桌肚底下钻过,腾地一下,出现在妤小姐推着的木轮椅前。小男孩目瞪口呆地看着乃祥的面部表情。 乃祥僵硬的表情,显然吓了小男孩一大跳。小男孩站在那里不动弹,挂着的鼻涕越拖越长,就在快要掉下来的那一刻,猛地一吸,又吸了上去。妤小姐对小男孩很不客气地瞪了瞪眼睛,小男孩不买账地看着她。妤小姐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小男孩并不觉得她可怕。 妤小姐将乃祥推向侧面的厢房,那里一片喧闹,甄家的女人们正起哄着喊素琴喝酒,闹得最凶的就是桃花。 “少奶奶,今天你要是不喝,我们谁还敢再喝!” 素琴举着酒杯,迟疑着不知说什么好,举了一会,又把杯子放下了。“今天这日子,我是不能喝酒的,”她有些顾忌地说。素琴虽然是小奶奶,她的地位在大宅里并不重要,因为无论是公公甄老爷子,还是丈夫乃祥,都不喜欢她,从来不拿她当回事。 桃花说:“这是什么活,少奶奶刚刚还说我们甄家向来百无禁忌,怎么才这一会工夫,就把话缩了回去。” 素琴说:“你们喝,你们想喝只管喝。” 桃花的脸顿时挂下来,咄咄逼人地说:“我们想喝,可你是少奶奶,是这大宅里正经八百的主子,你不喝,我们就是想,敢吗?” 妤小姐正是在这时候,推着乃祥出现在厢房门口。她的突然到来,使得本来闹哄哄的厢房,立刻变得安静。可以说是太安静了,结果桃花轻轻的一声“唉哟,又来了两位主子,”便显得格外刺耳。妤小姐的脸色当场变得不好看起来,她满脸怒气地瞪着她们,眼光里流露出了强烈的不满。这两桌女人除了素琴,都是甄氏父子的小妾。妤小姐对父亲和哥哥的小妾们从来没有好感,一看到她们,就从心底里感到厌恶。 “妤妹妹也坐下来吃点东西吧,”素琴招呼着妤小姐。 爱爱连忙站起来,跑到乃祥面前,照顾乃祥一直是她的任务,现在为了自己吃饭,竟然把乃祥给忘了,她显得很恐慌。妤小姐好像根本没听见素琴对自己说了什么,她冷冰冰地对爱爱说:“去吃你的饭喝你的酒吧。”妤小姐的话让胆小老实的爱爱无地自容,她进退两难,呆呆地站在那,看着妤小姐一脸冰霜地离去。 “好大的架子,”桃花是有名的刺头,不服气地嘀咕着,“有什么了不起的,谁知道有没有男人想要呢!” 妤小姐没听清楚桃花说什么,不过她听见她们的嘀咕声,知道她们不会有什么好话说。 七怀甫早早地就从桌子上溜了下来,他在大宅里匆匆转了一圈,到处看了看之后,探头探脑地来到大厅门口。妤小姐已将乃祥推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兄妹两人又一次并排坐在那。大厅里空荡荡的,妤小姐兄妹坐在里面,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森气氛。怀甫偷偷地对妤小姐看。事实上,今天他一直在偷偷地注意着妤小姐的一举一动,他不明白她现在为什么要这么呆呆地坐着。 妤小姐正坐在那盘算,考虑着如何整治自己父亲和哥哥留下的小妾。她发现了正在那探头的怀甫,招招手,又一次示意他到她身边去。怀甫不知道找他有什么事,小心翼翼地走到妤小姐面前。 妤小姐很刻薄地说,“喂,你鬼头鬼脑看什么呢?”没想到她会说这么一句,怀甫大窘。 妤小姐又不屑一顾地说:“干吗不去喝酒,不会喝?别人都在喝酒,你跑这来干什么?” 怀甫的脸又红成了猪肝色。面对着妤小姐,怀甫几乎立刻失去了所有的信心。他像个木头人那样站在那不知所措。当族里做出决定,要派他进入大宅的时候,怀甫产生的第一个念头,不是高兴,而是发自于内心深处的恐惧。 一想到又要见到妤小姐,他的心头便本能地颤抖起来。尽管妤小姐是他的堂姐,用族人的话来说,他是她最近的亲属。换句话说,他是族人认为的最适合进入大宅的人选。 怀甫有生以来,今天这是第三次见到妤小姐。前面的两次见面,每一次都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怀甫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妤小姐,是在乡下,当时妤小姐随着新婚的哥哥嫂嫂一起回尧山村上坟。那时候的妤小姐,还是一个豆年华的少女,穿着极好看的裙子,兴致勃勃地在田埂上走着。 正在土坡上割草的怀甫,发呆地看着在微风中向他走过来的妤小姐。他从来没见过城里的女孩子,而且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也从来没见过竟然有这么漂亮的裙子。他呆呆地看着妤小姐,由于太专注了,口水流到了胸前都没有察觉。妤小姐越走越近,终于来到土坡上,陪同他们的是竹山四叔,竹山四叔看到怀甫傻站在那,扯开了嗓子喊他过去。怀甫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走过去的,他突然便和妤小姐面对面地站着。竹山四叔告诉怀甫自己陪同的是什么人,让他赶快招呼人家。怀甫红着脸,按照竹山四叔的吩咐,先喊了一声:“阿哥,阿嫂,”然后把脸回过来,不知道怎么称呼妤小姐。 “发什么呆,叫阿姐,”竹山四叔笑呵呵地看了看乃祥夫妇,“乡下长大的孩子,就是木。” 怀甫咽了咽口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可以喊妤小姐阿姐。他十分惶恐地喊了妤小姐一声:“阿姐。”刚喊完,他立刻就担心妤小姐会生气。妤小姐要是真生气,一点也不奇怪,像故事里仙女一样的妤小姐,怎么可能有他这么一个不像样的弟弟。一种强烈的自卑,从那时候起就开始像小虫子一样,咬着怀甫的心,他觉得自己不配有这么一个仙女似的姐姐,他根本不配。他是一个太穷的孩子,只读过两年书,虽然也姓甄,虽然和妤小姐是未出五服的近亲,但是他知道他和她之间有一道鸿沟,他知道他们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在怀甫偷眼看妤小姐的时候,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妤小姐,已经扭过身子,往土坡上跑去。正是野花盛开的季节,妤小姐弯下腰,摘了一捧野花,大声问竹山四叔这花叫什么名字。竹山四叔笑着告诉了她,并顺带讲了一个关于这种野花的故事。这个故事在当地广为流传,妤小姐很认真地听着,听着听着,便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