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百读不厌(2)
时间:2012-11-16 作者:朱自清 点击:次
新诗或白话诗,和白话文,都脱离了那多多少少带着人工的、音乐的声调,而用着接近 说话的声调。喜欢古诗、律诗和骈文、古文的失望了,他们尤其反对这不能吟诵的白话新 诗;因为诗出于歌,一直不曾跟音乐完全分家,他们是不愿扬弃这个传统的。然而诗终于转 到意义中心的阶段了。古代的音乐是一种说话,所谓“乐语”,后来的音乐独立发展,变成 “好听”为主了。现在的诗既负上自觉的使命,它得说出人人心中所欲言而不能言的,自然 就不注重音乐而注重意义了。——一方面音乐大概也在渐渐注重意义,回到说话罢?——字 面儿的影象还是用得着,不过一般的看起来,影象本身,不论是鲜明的,朦胧的,可以独立 的诉诸感觉的,是不够吸引人了;影象如果必需得用,就要配合全诗的各部分完成那中心的 意义,说出那要说的话。在这动乱时代,人们着急要说话,因为要说的话实在太多。小说也 不注重故事或情节了,它的使命比诗更见分明。它可以不靠描写,只靠对话,说出所要说 的。这里面神仙、武侠、才子、佳人,都不大出现了,偶然出现,也得打扮成平常人;是 的,这时候的小说的人物,主要的是些平常人了,这是平民世纪啊。至于文,长篇议论文发 展了工具性,让人们更如意的也更精密的说出他们的话,但是这已经成为诉诸理性的了。诉 诸情感的是那发展在后的小品散文,就是那标榜“生活的艺术”,抒写“身边琐事”的。这 倒是回到趣味中心,企图着教人“百读不厌”的,确乎也风行过一时。然而时代太紧张了, 不容许人们那么悠闲;大家嫌小品文近乎所谓“软性”,丢下了它去找那“硬性”的东西。 文艺作品的读者变了质了,作品本身也变了质了,意义和使命压下了趣味,认识和行动 压下了快感。这也许就是所谓“硬”的解释。“硬性”的作品得一本正经的读,自然就不容 易让人“爱不释手”,“百读不厌”。于是“百读不厌”就不成其为评价的标准了,至少不 成其为主要的标准了。但是文艺是欣赏的对象,它究竟是形象化的,诉诸情感的,怎么 “硬”也不能“硬”到和论文或公式一样。诗虽然不必再讲那带几分机械性的声调,却不能 不讲节奏,说话不也有轻重高低快慢吗?节奏合式,才能集中,才能够高度集中。文也有文 的节奏,配合着意义使意义集中。小说是不注重故事或情节了,但也总得有些契机来表现生 活和批评它;这些契机得费心思去选择和配合,才能够将那要说的话,要传达的意义,完整 的说出来,传达出来。集中了的完整了的意义,才见出情感,才让人乐意接受,“欣赏”就 是“乐意接受”的意思。能够这样让人欣赏的作品是好的,是否“百读不厌”,可以不论。 在这种情形之下,笔者同意:《李有才板话》即使没有人想重读一遍,也不减少它的价值, 它的好。 但是在我们的现代文艺里,让人“百读不厌”的作品也有的。例如鲁迅先生的《阿Q正 传》,茅盾先生的《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笔者都读过不止一回,想来读过 不止一回的人该不少罢。在笔者本人,大概是《阿Q正传》里的幽默和三部曲里的几个女性 吸引住了我。这几个作品的好已经定论,它们的意义和使命大家也都熟悉,这里说的只是它 们让笔者“百读不厌”的因素。《阿Q正传》主要的作用不在幽默,那三部曲的主要作用也 不在铸造几个女性,但是这些却可能产生让人“百读不厌”的趣味。这种趣味虽然不是必要 的,却也可以增加作品的力量。不过这里的幽默决不是油滑的,无聊的,也决不是为幽默而 幽默,而女性也决不就是色情,这个界限是得弄清楚的。抗战期中,文艺作品尤其是小说的 读众大大的增加了。增加的多半是小市民的读者,他们要求消遣,要求趣味和快感。扩大了 的读众,有着这样的要求也是很自然的。长篇小说的流行就是这个要求的反应,因为篇幅 长,故事就长,情节就多,趣味也就丰富了。这可以促进长篇小说的发展,倒是很好的。可 是有些作者却因为这样的要求,忘记了自己的边界,放纵到色情上,以及粗劣的笑料上,去 吸引读众,这只是迎合低级趣味。而读者贪读这一类低级的软性的作品,也只是沉溺,说不 上“百读不厌”。“百读不厌”究竟是个赞词或评语,虽然以趣味为主,总要是纯正的趣味 才说得上的。 1947年10月10日作。 (原载1947年11月15日《文讯》月刊第7卷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