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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人(4)


           
  我记得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去阳台晾晒刚洗好的衣物,猛然发现一条鱼躺在阳台护栏上,是一条腌过的青鱼,内脏当然已经掏空,鱼嘴里还衔着一根锈蚀了的铁丝。我猜它是从楼上邻居的阳台上掉下来的,只是它的落点如此巧妙令人惊叹,好像就是我把它晾在那里的。
           
  我拎着那条腌鱼往楼上走,但走到中途我就改变了主意,我的楼上的邻居有四户,他们都有可能是腌鱼的主人。我想我或许没有必要拎着腌鱼迅门逐户地打听,或者说我觉得自己没有这个义务,谁丢了腌鱼该让他自己来寻取。就这样我又把腌鱼拎回了阳台,挂在晾衣架上,我想现在的天气很少苍蝇,只要不招徕苍蝇,就让它挂在那儿吧。
           
  我没有预料到那条腌鱼后来会给我带来莫名其妙的麻烦。
           
  那个女人再次造访大概是在十天以后,我们这个城市刚刚下了第一场雪,我记得那个女人用手帕擦抹衣服上雪片的优雅高贵的姿态,在她没有开口说明来意之前,她一直站在门口擦她身上的雪片,偶尔地向我芜尔一笑,似乎是要消除我的疑惑。
           
  后来她终于说了,我在找赵雷,你有赵雷的消息吗?
           
  我说过我不认识什么赵雷。当我再次向她解释这一点的时候她已经进来,她在挑选她落坐的位置,很显然她喜欢洁净和舒适,她挑选的正是我平时习惯了的皮椅。她坐下的时候舒了一口气,说,你欢迎我这种客人吗?我刚想说什么,但很快发现她并不想听我说,她的苍白的脸上微笑倏然消隐,代之以一种满腹心事的哀婉的表情。
           
  我听说赵雷回来了,他为什么躲着不肯见我?
           
  我不知道。赵雷是谁?
           
  他没必要这样怕我,他就是一个懦夫,一个胆小鬼。女人摘下她的黑手套,把她的纤纤素指轮番放到眼前打量了一番,她说,你们这些人都崇拜他保护他,其实你们不知道他的内心,他藏得很深,他很会蒙骗别人,只有我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他怕我,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认识赵雷。
           
  为什么躲着我?我知道他在南方做生意失败了,这很正常,他不是个做生意的人。女人说,我希望他不是为了钱,我不在乎那些钱,用金钱不能计算我与他的感情帐,他一错再错,假如他是为了钱不敢见我,那他又错了。
           
  我不知道,你可能搞错了,我不认识他。
           
  他总是会有你这么忠诚的朋友,女人略含讥讽地瞟了我一眼,她说,其实我现在已经不是那么在乎他了,我已经结婚了,我丈夫对我很好,我很幸福,你别笑,我说的是真的,你别把我看成水性杨花的女人,跟着一个男人,又想着另外一个男人,我不是那种人,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煞费苦心躲着我。
           
  我不知道。不过有的人天生就像贼一样地躲着别人。我终于决定投合她的思维,应和了一句,没想到女人对此非常反感。
           
  不,她用谴责的目光盯着我的脸,不要在背后败坏他的名誉,你们是好朋友,你不该这么说他,你的好朋友。
           
  我们不是什么好朋友,我说过我根本不认识他。
           
  不认识就更不该随便伤害别人,恶语中伤,捕风捉影,人就是这样随便伤害别人,我尝够了这种滋味。女人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她的神情看上去是悲怆的无可奈何的。然后是一阵沉寂,冬天的风在窗外徘徊,而雪花飘舞的姿态因为隔着玻璃更显得美丽凄清。我觉得我的境遇像一个荒谬的梦境,我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不太真实,于是我转过身去悄悄地拧了自己一下,这时候我听见那个女人说,现在看来你真的不认识赵雷。我回过头看见她又用黑手套捂住了嘴。她的表情变化如此丰富,我看见她又在笑了,更让我愕然的是她最后那句话,她说,其实我知道你不认识赵雷。
           
  其实我知道你不认识赵雷。
           
  那个女人后来消失在外面的风雪中。我一直在想她最后那句话。一切似乎都是意味深长的,我猜那是一个很孤独也很特别的女人,当然我也想起了小说与电影中常常出现的爱情故事,许多爱情故事都是在猝不及防或莫名其妙的情况下产生的。我还得承认,许多个冬夜我在黑暗中想念那个奇怪的女人。
           
  腌鱼挂在阳台上好几天了。
           
  我本来不会去注意那条腌鱼的,但那天下午我到阳台上收衣服,突然发现对面楼房有个妇女伏在窗台上朝我这里探望,起初我以为那是漫无目的的目光,但很快我发现那目光停留在那条腌鱼上,不仅如此,那个妇女的身后又来了个男人,好像是夫妇俩,夫妇俩一齐注视着我的那条腌鱼,而且他们开始轻声地耳语什么。


作品集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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