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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人(3)


           
  拥抱?我说。
           
  拥抱。他说。
           
  不,我听见我自己冰冷的声音,不,我不是那种人。
           
  那种人?哪种人?他说。
           
  我不是你那种人。我说。
           
  我这样叫喊了一句就跑了,我跑得很快,感觉到自己像一列火车,而河滨街像一个黑暗的隧洞。在一个灯火通明的广场上,我终于站住了。广场上的枯草和路灯以及夜班公共汽车都告诉我这是一个真实的冬夜,气温骤降,空旷的广场寒气逼人,我看见我的投射在水泥地面上的影子,那个影子活动起来,双臂上升、交叉,最后紧紧抱住影子的肩膀,我看见我抱住了我自己。我还听见我自言自语的声音,你不是那种人。你不是哪种人?你不是那种人,那么你到底是哪种人?
           
  莫名其妙的语言来自莫名其妙的事件。正像这个寒冷的冬季,有人在河滨街默默地给我一条纯羊毛的红色围巾,但是不知怎么我又把它丢在河滨街街上了。
           

           
  请你注意这个黑衣黑裙的女人,除了一张苍白的精心化妆过的脸,她的全身,她的手套、帽子、羊皮靴甚至她的耳坠都是黑色的。就是这个女人,这个黑色的女人,冬天的时候曾经来敲我的门。
           
  我不认识那个女人。
           
  我在修理一张木椅,用锤子、螺丝、铁钉和锥子,当然只能用这些工具,因为我不是木匠。假如是木匠他会很好地处理木椅上的所有接样,他用不着像我这样忙得满头大汗,把椅子和地板一起敲得乒乒乓乓地响。正因为我不是一个能干的木匠,我对自己的手艺很恼火,继而开始迁怒于那张木椅以及木椅的制造商,我猛地把木椅举起来砸在地上。听见一声类似汽车轮胎爆炸的巨响,应该承认我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
           
  就是这时候那个女人来了。
           
  我起初以为是楼下的邻居来提抗议了,我提着锤子去开门,看见那个女人站在门外,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脸上没有任何谴责或温怒的表情,她几乎是妩媚地微笑着,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朝里面扫了一眼。
           
  你是木匠吗?她说。
           
  不。我不是木匠。
           
  那你家里请了木匠?
           
  没有。没有木匠。我晃了晃手里的锤子说,是我自己,我在修椅子。
           
  我听见这里乒乒乓乓地响,我以为是木匠。她不知为什么捂着嘴偷偷笑了笑,然后她说,我正在找木匠,我家里需要一个木匠。
           
  对不起,吵着你了,我说,刚才那响声,那响声,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她迷惑地看着我。突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的戴着黑手套的手便再次捂着嘴,无声地一笑。你误会了,她说。我不住这栋楼,我可不是你的邻居。我不过是走过这里,还以为能找到一个木匠呢。
           
  女人说话的腔调渐渐有点忸怩作态,但却没有引起我多少反感,或许是她的不同凡响的衣着容易给人留下美好的印象。我看着她轻盈地拾级而下的背影,暗自估算了一番她的年龄。当然我知道她的年龄于我是毫无干系的。我预感到她在楼梯上会有一次伫足回头的过程,果然她站住了,她第三次用黑手套捂着嘴,那样偷偷地笑,我说不上来一个女人的这种仪态是好是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使我感到莫名的紧张。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固此当她回眸而笑的时候我迅速检查了自己的全身上下,并没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唯一会产生疑义的是手里的那把锤子,于是我把它藏到了身后。
           
  你好面熟,我在哪儿见过你。女人站在楼梯上说,喂,你认识赵雷吧?
           
  哪个赵雷?男的还是女的?
           
  老赵呀,你们一起开过书店的吧?
           
  女人没有等我作出任何回答就转过了楼梯拐角,我记得她的最后的表情显得意味深长,她下楼的脚步声听来也是自信而急促的,这同样使我感到莫名地紧张。赵雷?书店?我从来不认识任何叫赵雷的人,更没有和那个人一起开过书店。
           
  我猜那个女人认错了人。
           
  我所居住的城市北部人口密集,站在阳台上朝四面了望,你常常会发现你的那些陌生的邻居在各个窗口晃动。当你企图窥见别人的生活细节时,对方也轻而易举地窥见了你。我认为这是密集型住宅区居民的一种尴尬,为了避免这种尴尬,我极少开启通往阳台的那扇门。


作品集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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