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一部第二章)(2)
时间:2012-11-15 作者:张贤亮 点击:次
但我思索些什么呢?我什么也没有思索。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逸出了马克思所探索出的规律,书本已经被抛到一边。据说这才是真正遵循了马克思所说的"批判的武器不如武器的批判"。因此,不但使王队长目瞪口呆,也使自以为比他高明的我偶然失措。王队长的沉默给我留下的那个空白,尽管填满了渺茫的,但又必不可少的希望,却也没有给我对社会的思考提供任何线索。斯宾诺莎是这样说的:"无知并不是论据。" 管他妈的!当个纯粹的劳改犯吧。王队长还把我看作与其他劳改犯不同,说来惭愧,实际上我从骨子里都成了一个劳改犯,因为我在社会上所从事的职业,就数我当劳改犯当得时间最长。 在渠坝下躺够了,劳改犯们舒臂伸腿地活动起来。 "操!夜黑里来个女鬼就好了。" "来的女鬼可别是披头散发的,最好是涂脂抹粉的。" "熊!吊死鬼都伸着舌头,老长老长,通红通红,在你脸上舔一下,可够你呛!" "一个女鬼不够分,最好来一帮,十三个,咱们一人搂一个。" "咱们组长不要呀,咱们组长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咋啦?读书人也长着一个……" 我仍闭着眼睛,但也不禁和大家一同"扑哧"地笑了。我感觉得到这时大伙儿的眼睛都在看着我。我受着一种独立于他们之外的尊敬,但我的内心却倾向于他们。自一九五八年"公社化"以后,法律之外又加上种种规章制度,空前的严厉渗透到农村生活的每条缝隙。每一个农民都象古希腊传说中叙拉古国王的宠信,头上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剑,不知什么时候它全突然掉下来,砍着自己的脑袋。归我率领的十二个田管组员,全是精于农活的强壮小伙子。听着他们平静地叙说自己的案情,就象絮絮的微风穿过林间。 "苦啊,不偷咋办呢?肚子饿着哩……" 一个塌鼻子小伙子盗卖了生产队的化肥,判了五年,而谈起来却怀着一种幸运感。 "值!我给我老妈治病了哩。判我五年,就不让我退赔了……" "嘿嘿!我也运气。"另一个把生产队的牛喂得撑死的劳改犯这样说,"法院问我,你愿意劳改还是愿意赔钱?我琢磨着:劳改队还管饭吃,我就来了。来了一看,还真不赖!就是没有娘儿们。哎,熬着点吧……" 有时,他们也问我:"章组长,你是为啥进来的?" "我么?"我说,"我什么也不为。" 他咔裂开嘴理解地笑了。"什么也不为"就进了劳改队似乎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就好象吃饱了会打嗝,着了凉会生病一样,但却没有一个人去探究底蕴:为什么"什么也不为"就把人送进劳改队?他们那种毫无抱怨的,任凭自己的生命和命运象流水上的浮叶,漂到哪儿是哪儿的态度,表现了我们这个民族灵魂深处的温顺。达观和乐天知命。我在他们中间,竟有时会怀疑起自己;为什么要思考?在宿命的面前,思考又有什么用? 啊,宿命!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想到女鬼,想到吊死鬼。我们住的这幢远离劳改大队的土坯房——照日本战术教科书上的术语说,是"独立家屋",是自五十年代初期建立劳改农场以来就耸立在这广袤的、平整的田野上的,年年月月,饱经风霜。据传说,五十年代中期,渠那边庄子上有一个黄花闺女,为了抗拒父母包办的婚姻,大白天就跑过斗渠到这屋子里来上了吊。这是个上吊的好地方,屋顶上没有顶棚,弯弯扭扭的木头椽子露在外面,随便哪根椽子上都可经搭上绳子。而且,有谁会到农闲时空无一人的这幢属于"严禁入内"的劳改农场的"独立家屋"中来,干扰她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呢?刑期在十年以上的老劳改犯说起来,至今还津津有味: "咦!俊着哩!还穿着红鞋,两条大辫子,唏溜个光!脸白森森的,眼睛毛毛长刷刷的。咱们给她抬下来的时候,身子骨还软软的……" 有的老劳改犯说她尿湿了裤子,说她舌头伸得老长老长,据说吊死的人都是这副模样,可是大多数老劳改犯都认为这是对她的亵渎,坚持把她描绘成一个仙女,我们这些后来的劳改犯,没有亲睹,对她当然不具有那种崇敬的情感,只是一个劲儿地想把她还原为活生生的肉体。"熬着点吧",在受煎熬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会把她当作精神上的慰藉。 啊,贞洁的、勇敢的、不知姓名的姑娘,原谅我们吧! 有时,场部晚上放电影,王队长通知我们去看——看电影是"受教育"——留下一个人看管夜水就行了。每次我都让他们十二个人去,我独自坐在"独立家屋"里。当领导,即使是当个犯人头,也必须公允,能自我牺牲,这才会取得被领导者的尊重和服从。蛙声咯咯,渠水淙淙,稻田上的清风如泣如诉,恰恰时隐时现的和弦。窗外,漆黑的一片,玻璃上涂满污浊的泥痕。豆大的油灯伴着我夜读。当我只见我一个人的身影,模糊地印在泥皮斑剥的土墙上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十三"。"十三"!这是个极不吉利的数字。这个数字会把她召唤出来。 果然,她从梁上飘落下来了。先是一团不成形的彩色的雾气,落到地面上,便立刻凝聚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美丽的姑娘。和老劳改犯说的一样,两条大辫子油光水滑的,长长的睫毛,水灵灵的眼睛,皮肤即使在昏黄的油灯下也显出白中透红的光彩。她还穿着冬天的红棉袄,脚上果真穿的是红鞋。简陋的小土坯房因为她的到来而变得喜气洋洋了。 她轻轻地掸拂着衣衫,怯怯地向我靠近,并发出一声暖人心意的深深的叹息: "哎,苦啊——" "来吧,"我向她伸出手去,"你苦,我也苦,让我们两人在一块儿吧……" "我说的就是你呀。"她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弱不禁风的、但又很温暖的身躯紧贴着我,眼睛看着摊在我面前的书。"你苦,我不苦。人死了,什么苦恼也没有了。每天晚上,我都看着你等人睡下了,又爬起来看书,何必呢?别把身体搞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