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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有多深(10)

    梦城这间空荡荡的房子里,除了他,现在连鬼影也没有一个了。若凡的离去仿佛让他的一生都变得更不真实。他在自己的房子里,就像在一个陌生人家里。是的,他还有个儿子,在大洋彼岸。那是比天还遥远的地方。他的这个儿子他知道,如果他妈还在,他兴许还会回来。他妈一走,他就真的走了。他是不在乎吴峤这个爹的。每次他打电话来,第一句话就是,我妈呢?吴峤现在还没把若凡的死讯告诉儿子。但他迟早会知道的。如果他知道了,如果他再也不回来,吴峤也想得开。

    又是一天了。窗帘上又开始闪烁雨天奇怪的白光。吴峤还没一点儿睡意。即便躺在床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睡着了。睡了也像醒着,醒了也像睡着。

    他又用颤抖的眼睛去看墙上那幅照片。

    那是儿子出国前照的一张全家福。开始是小照,洗了三张,一家三口一人一张。这是否是一种不祥的预兆,预兆着一家三口从此各奔东西?吴峤不敢往深里想。吴峤甚至对所有只有影子的东西有一种抵触情绪。照片永远只是照片,一个活生生的人真的如此简单就可以复印吗?事实上吴峤也很少照相,除了各种证件和表格上必须贴上的照片,他只和小雨照过一张婚纱照,后来和若凡结婚时,连婚纱照也没照。小雨死之前他们已经打算结婚了。他还记得,照相师为了让他们显得般配一些,在吴峤脚下垫上了几块砖,还叫小雨换上了平跟鞋,而真相则被雪白的曳地婚纱掩盖住了。吴峤当时还不肯,你明明矮了一大截,却要装着和她一般高的样子,甚至比她还高的样子,这不是哄自己吗?看了照相师那怪异的眼神,吴峤更加受不了,那完全是一副大人哄小孩的神情,又完全是一种替小雨感到惋惜了的神情,好像一朵鲜花真的插在牛粪上了。吴峤对别人眼神这种神经质的敏感,大概也来自他的矮小。矮小的人,很容易向内发展。所以吴峤又是很自负的,越自卑的人,越是自负得要命。在和若凡结婚之前,吴峤就把他和小雨的那张婚纱照悄悄处理掉了。不是怕若凡看见,是怕自己看见。吴峤现在又想把这张全家福也处理掉了,可一想到若凡忧伤的眼神,他又有点下不了手。照片是若凡放大的,放得很大,几乎跟真人差不多大小,装在镜框里。若凡把照片抱回来,就找了钉锤,在墙上开始钉钉子,一钉,钉子就松动了。这房子有年头了,墙上的灰浆都糟透了。若凡一连钉了十几个地方,终于钉上了一颗钉子,才把照片挂上去。这才多久,吴峤已经嗅到了钉子生锈的铁腥味。如果把照片翻过来,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小孔,像是蜂巢,不,像比蜂巢更小的蚂蚁洞。照片好像还有些歪了。那天若凡站在凳子上,问吴峤挂歪了没有。吴峤撅着嘴看了一会儿,摇摇头,意思是没歪。可吴峤现在看着时,才发现照片向左边偏,歪斜得令人吃惊。吴峤近来眼睛老是斜视,看什么都像是歪歪斜斜的。他也无法确定是照片真的挂歪了,还是自己的眼睛歪了。照片挂得很高,一个娇小的女人竟能把照片挂得那么高。她怕离地板太近了会受潮。儿子站在中间,他和若凡一边站一个。若凡还是那么安静地笑着。吴峤神情有些呆滞。只有儿子格外兴奋,他该兴奋的,他马上就要飞了。或许,若凡的爱对他也太压抑太沉重,现在,他如释重负了。吴峤站起来,头顶也只挨着他们的脚尖。一个人长久地看着时,吴峤会下意识地蹭着墙壁向上挪移,但他自己并不知道。他心里只有一个意念,离他们挨得更近一点。但每次都是在离他们最近的那个距离上摔下来,他到达不了他想要的那个高度。在摔下来的那一刻他异常清醒,他知道自己正在坠落,摔在地上后又变得有点糊涂了,摔下来的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毫无关系的局外人,仰望着那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吴峤趴在地上,喘气,挣扎,每次都要挣扎好久才能重新坐起来。他感到自己又像是一只从墙上摔下来的壁虎了。吴峤最近老是想到壁虎,他觉得自己真像一只壁虎。这并非他突如其来的一个想法,自从这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之后,壁虎就渐渐多起来,它们已占满了他的脑子,当他保持一种固定的姿势长久地不动时,会有壁虎爬到他身上来,甚至会钻到衣服里边趴在他的肚皮上。他还是站着不动。但慢慢的他就嗅到了一股腥甜的味道。这味道他很熟悉,那是血的味道。低下头看时,脚底下已躺着几具小小的尸体,全是壁虎,他手里还死死抓着一只绿眼壁虎。吴峤猛地打了个寒战,他感到了自己内心的疯狂。而伴随着这种疯狂的是日益严重的幻觉。

    吴峤这些天一直在努力消除自己的幻觉,他终于找到了一种非常有效的办法,要想消除幻觉,就是面对一种更大的幻觉,比如说面对一面镜子。吴峤这辈子同样很少照镜子,他好像一直生活在镜子照不到的盲区。但是现在他不得不面对镜子了。他把一个沙发垫子移到镜子跟前,人也随之坐下。他盘腿打坐的姿势显然已接近了老僧入定的境界,这是一种很舒服的姿态,比躺在床上舒服多了。开始还能听见窗外的嘈杂声,嘈杂声慢慢地消失,他渐渐地看见了镜中的自己:一具干瘦的空壳,胸前那两排肋骨分外清晰,一根根骨头像是剔尽了血肉,仿佛解剖学书籍中的某幅发黄的插图。那真的是我吗?吴峤猛地打了个冷战,幻觉彻底消失了。他知道这个人就是自己,一个一生都在拯救别人的人,一生都在延长别人生命的人,只在此时才清醒地感觉到,他自己才是最强烈地期待救赎的人。电话铃就在这时响了。它是必然会响的。寂静之中,电话铃声异常地清晰。他知道这不是幻觉,他把听筒牢牢地抓在手里。接着他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小恺!他急切地喊。

    但从另一端传来的却是王传会的声音,他那位当了副院长的弟子。王传会笑了一声,说,老板,是我。王传会叫他老板,几乎所有的研究生都把自己的导师称作老板。吴峤说,别叫我老板,你都成了我的老板了。王传会又笑了一声,还是叫他老板。他问,老板,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吴峤愣了一下,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还真的一时想不起来了。这小子莫不是在测验他的智力吧,看他的神经是不是还正常?而他也很配合王传会的测验,他看了一眼墙上挂的月份牌,把一个日子准确地告诉他,竭力表明自己的神经还很正常。王传会说,今天是您的生日啊,您忘了?吴峤蓦地一阵感动,他想起来了,想起自己是什么时候生的了。以前,每次都是若凡先想起来,甚至根本就没想,到了这天,桌上必然就会摆上生日蛋糕,插上蜡烛,搞得挺隆重的。若凡很贤惠,有时还会把他带的研究生一起叫过来,打打牙祭。王传会自然没少来过。吴峤其实并不在乎什么生日不生日的,若凡叫他吹蜡烛,许愿,他总觉得有点矫情。他讨厌一切仪式化了的东西。现在若凡走了,如果不是王传会这个弟子提醒,他是根本不会想起自己所谓的生日的。吴峤真的很感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记得他,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生的,他觉得自己不那么孤独了。要说,他对王传会这个关门弟子是有些看法的,这小子太聪明了,手术刀外的功夫一点也不用教,无师自通,后生可畏,真是一代比一代强了,不是刀下功夫强了,是越来越世故了,越来越会保护自己了,钻营的本事越来越大了。吴峤是极力反对王传会去当那个副院长的,你一个大夫,是不是个好大夫,永远只能靠医术来证明自己,不看你当了多大的官,也不看你是个教授是个博导,可现在一戴上红帽子,黑帽子白帽子全有了,走的是捷径,也难怪教授、博导里尽是水货。这也是吴峤早早退休的原因,他不想和那些水货搞在一起,眼不见为净。但他这个弟子他不能不管,徒弟不中用,人家也是要骂师傅的。吴峤在家里等着王传会,他说他马上就开车过来。吴峤琢磨着弄几个菜。他听见那边水池里搅水花的声音,便走了过去。那几条黑鱼还养在水池里,脊背乌亮地露出水面。他低头看了一阵,眼里竟有了少许的生机。



作品集陈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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