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委屈(2)
时间:2012-11-08 作者:柴静 点击:次
2012年中国的除夕,李娜在1/8决赛中对抗克里斯特尔斯。她俩球路很象,“象对着镜子打球”,在领先的情况下,李娜浪费了四个赛末点,以失败告终。内心崩溃发生时,与雪崩何其相似“雪堆下面早已缓慢地形成了深部的白霜,它们比上部的积雪要松散得多,在积雪之间形成一个软弱带,当上部积雪开始顺山坡向下滑动,这个软弱带起着润滑的作用,不仅加速雪下滑的速度,而且还会带动周围没有滑动的积雪。” 这个形容让人听到她在这场崩溃里无声的尖叫。 我问 “你想控制自己?” “很想,但是有时候我觉得不受大脑所控制。” “我很少看到你会克制自己,有时你一下场恨不得用头去撞那个门,或者用衣服把自己包起来痛哭。” “对” 她在更衣室哭得浑身颤抖,无法克制地自我羞辱,“我根本不配打网球”“我生来就是一个失败者”, 她在自传中写道:“再犯错误时,我已经不需要别人对我吼叫了,我自己扮演了原来教练的角色,甚至更残酷。”
5 滑落是在慕尼黑时停下的,一开始只是坠落中,停了一下。 那天她训练,训练时状态“特别不好,特别生气”,被人拍到,就回房间了,坐在床上,“非常非常的愤怒,就说自己也这么辛苦的训练,怎么状态就不好呢,为什么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呢?” 慢慢冷静下来以后,她问自己,“我说李娜,什么是你目标?现在,你想要什么,有了目标以后,这条路你会怎么走?” 她说这是第一次会跟自己对话,这句话象一块岩石一样挡住了她“当自己问完自己,那一刹那,我被自己惊到。” “怎么了?” “因为我找不到她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她返身回到十五年前,去找深埋雪底的自我。回国后专门回了趟武汉,去找小时候的教练。“我怕她给我这种影响力比我想象的要大很多,我怕在以后不经意一瞬间,这种影响力又会出来,我会用这个方式对我的孩子,所以我必须要把它说出去” “这个感受中你谈的最多的是什么?” “就说她对我太严厉了,但是她说完以后我会觉得,我可以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对我们” “你对她现在的理解是什么?” “还是一个很严谨的教练,但是也是个很不容易的母亲,我们又没有运动成绩,你知道所有的压力都是一级给一级这样,她要承担着上级给她的压力,还要承担着我们可能打不出来的压力,她也是单亲的,她要自己带着小孩,为了我们,只能让她弟弟带着小孩,她为了我们真的是放弃了家庭这样。” “她这些事你以前也都知道吧?” “以前知道,但是因为以前我们觉得她是一个很强势的女人,她不会表现出就是她很柔弱的一面,需要帮助的一面,那个时候她不会跟我们聊内心的想法,她对我们太严厉了,我们就不会换位思维,或者换角度去想象她的困难。” “你现在能够以一个女人的方式来看待她?” “对,不是以队员理解教练,是以女人,女人,对。”
6 李娜是中国第一代离开体制单飞的职业网球运动员,亚洲第一位女子网球大满贯选手,一切新时代刚刚开始的人,都带着过去岁月里的泥土,憋了浑身的劲儿,使不上地方的难受,她辞职离开球队两年,包括后来的单飞,都跟这个叛逆的劲儿有关“因为我是一个人,不是一个东西。” 但自由来时,又考验自己这捆得太久的心能不能承受这自由。这次采访给我印象很深的一点,是她说到后来换过一位温和的外籍教练,却已经不能接受了,因为他“对我太好了”,我不理解,她说,“我已经太习惯被高压和强力推动了”。 三十年来,让人害怕和叛逃的东西往往渗透在血液里,已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我问她 “你内心会不会告诉自己,在29岁之前,按这样的生活我拿了冠军,如果我现在改变了,会不会我的希望更小?” “但是今天比明天永远年轻,不是吗,如果你真的想去改变,你就从现在开始改,不要老是拖到明天明天,因为明天还有明天的事要做。” “你知道,人们往往靠着对于过去的习惯来支撑自己,那是经验。” “但我觉得有时候,你要想真正的改变,就得应该怎么说重新换血,就是换掉自己的心。”
“李娜,你以前为父亲打球,后来为一个集体打球,现在你为了什么打球?” 7 把崔健这首歌送给你,姑娘。 胸口还会疼痛,象童年的委屈,你说的那头愤怒的野兽就靠吞吃这个为生,不管是屈从,还是与它作战,都摆脱不了被奴役的状态,只要不再供它驱使,不再喂养它——-它会失去基础,在自身的重力下坍塌粉碎。 而你,你将自由,会再次感到让人心悸的渴望,十万人的球场将空空荡荡,只有你的脚在硬地上落下和呼吸的声音,那一球击出,拉出整个天空的弧线时,你会如你所愿,忘掉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