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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浴女(第五章 戒指在树上)(8)



  很难想象站立在烟囱顶端的唐医生那时还想了些什么,也许他想到了那个名叫小荃的两岁的小女孩,他的亲骨肉,如今他就要追随她而去。也许他还想到了他最喜爱的那个对男人的形容:汉。也许当他跑下煤堆爬上烟囱时他是想要做个汉。不管他的一生多么平庸乏味,他也依然尊重自己的***吧,就为了不让这***在几个穿衣服的男人面前就范,他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在1976年春天那个喧闹而又寂静的黄昏,人民医院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唐医生的***是怎样从高高的烟囱上飞腾而下,落地的当时他就断了气。

  唐菲在去往北京的途中想了一路唐医生的死,唐医生那有点儿不值得的腾空而下。他腾空而下从来就没有砸在过任何人的身上,也不曾砸在大地上。他腾空而下总是砸在唐菲的身上心上,只因她是他惟一的亲人,只有真正的亲人才有这种被砸的感觉,尽管她并不喜欢她的舅舅。那是一种强烈的透不过气来的悲伤。唐菲百思不得其解地想着,为什么当人们早已远离茹毛饮血的时代,一个男人竟没有可能当众穿起自己的衣裳。

  事情要是发生在方兢这样的人的身上呢,那一定就不再是事情了,那是小说,那是电影,那是电视剧,那是传奇,那是重新吸引异性的资本——前提是方兢千万不要从烟囱上真跳下去,他只是千百次要跳,只是“想要跳”。而唐医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医生,且不太检点。普通人身上的痛苦只能是普通的,那是不足挂齿的,没有影响力和号召力的。

  痛苦只有发生在另外的人群才配是“真”的。痛苦在有些名人那儿简直快要成了小丑,它戴着尖角帽。抹着白鼻梁,翻着带花样的跟头冲我们跳跃而来,你在准备好流泪的同时,还得准备好喝彩。唐菲执拗地想着她舅舅的死,她想唐医生和方兢属于年龄相仿的一代人,同是知识分子,他们的命运又是多么不同。若是唐医生活着,她不能保证时代的变迁一定会改善他的处境,他一定会建立一个平和的家庭。她却敢保证,唐医生不会如方兢那样,在时来运转的岁月里兜售和利用自己的苦难,因为充其量唐医生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

  她内心深处厌恶方兢的真实缘由仿佛就呼之欲出了,这种厌恶甚至比由于方兢对不起尹小跳而生的,替尹小跳抱屈的厌恶来得更加结实和强大。

  28

  北京是唐菲出生的城市,当1966年唐医生把她从灯儿胡同小学领走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北京令她百感交集,北京所有的胡同儿都能让她闻见屎味儿,那久远的盛在茶缸里的屎味儿。她却不恨北京。她有点儿粗鲁,但关键时刻她倒也不胡涂。她想,不能说是北京逼迫她母亲吃了屎,也许应该说,北京本身就曾经吃过屎。是时代要一座城市吃屎,时代使很多城市都变成过吃尿的城市。

  她不恨北京,因为北京总使她有一种稳妥而又宽广的念想儿。北京不同于福安,她和福安纠缠得太深,太饱和,她心中已经没有再去开垦福安的余地。北京却是在她不太懂事儿的时候离开的,它在她心中才可能永远是那么似明非暗,似近非远,她的父亲一定就住在那里。她有点儿奇怪自己对曾经相依为命的母亲和舅舅思想得不是很多,对隐匿的父亲的想念却能延绵不断。想念父亲是她心中永远不变的底色,当身处北京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她这无边无际的想念和判断就变得如此顽强和热烈。感谢唐津津从来没对唐菲讲过她父亲的坏话,却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父亲是谁,是死还是活。那么,唐菲就选择了父亲还活着,而且就在北京。有时候她臆想出种种形象假设那就是她的父亲;有时候她忽然觉得她的父亲就是北京,北京城就是她的父亲:有点儿清高有点儿优雅,有点儿厚道又有点儿平和。她愿意推测不是父亲抛弃了她们母女,而是父亲根本就不知道母亲怀了孕。她就在内心最荒凉的时候还替她那永生不得谋面的父亲做着开脱,这开脱就给她那荒凉的心地带来几分暖意。她的生活中可能已经不再有爱,仅剩了一点儿,微小如芥的一点点儿,她要千年不变地把它保存下来,留给那个给了她生命的男人。

  她在一个公共电话亭给方兢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恰好是方兢本人。她做了自我介绍,方兢在那边很轻微地一愣。紧接着他就调整好情绪,嗓音洪亮地说对对对,是老店同志啊好久不见您是来北京开会’!剧本?唐菲说我今天必须见到您我来北京就是专门见您的代表尹小跳见您。方兢说哎呀我本来应该去宾馆看您,不巧今天正好有几个洋人在国际俱乐部……唐菲打断他说那我也可以到您家里去等,我有您家的地址。方兢马上改口说这样也行,下午三点我去看您,您住哪个宾馆?唐菲说我不住哪个宾馆,晚上我就坐夜车回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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