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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浴女(第五章 戒指在树上)(3)



  那真是一个崇拜名人、敬畏才气的时代,以至于方兢所有的反复尤常、荒唐放纵和不知天高地厚的撒娇都能被尹小跳愚昧地合理化。那的确是一种愚昧,由追逐文明、进步、开放而派生出的另一种愚昧,这愚昧欣然接受受过苦难的名流向大众撒娇。当尹小跳怀着类似这样的愚昧向她的密友唐菲讲述和方兢的一切时,唐菲却对此嗤之以鼻。“你千万别和有妇之夫恋爱!”从一开始她就告诫尹小跳。

  千万别和有妇之夫恋爱。

  可他不是一般的有妇之夫啊!尹小跳辩解说。

  有什么不一般的,难道他长着三条腿吗?谁给他权利一边儿和老婆离着婚,一边儿求着你嫁给他,一边儿一刻不停地找其他女人谁给他这个权利?唐菲恨恨地说。

  尹小跳说我愿意原谅他这一切,你不知道从前他受了多少苦哇!

  唐菲哼了一声说,别拿他受的那点儿苦来吓唬人了。做学问我不如你,你们,我他妈连大学也没上过,可我一万个看不上方兢他们那种人举着高倍放大镜放大他们那些苦难,他们他们他们无限放大,一直放大到这社会盛不下别的苦难了,到处都是他们那点事儿,上上下下左左右有谁都欠他们的。别人就没苦难吗?我们年轻我们就没苦难吗,苦难是什么呀?真正的苦难是说不出来的,电影里的小说里的……凡能说出来的都不是最深的苦难你知道不知道。

  尹小跳急赤白脸地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唐菲说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吗你怎么还不知道,你是在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

  尹小跳说我知道你受过很多苦你没有得到过爱,但是我得到了,爱是可以医治苦难的,我一直努力去爱……

  唐菲打断尹小跳说:爱他妈是个什么玩意儿,世界上最不堪一击的玩艺儿就是爱!我早看出来你让这个“爱”给打昏了头,我真是衷心祝愿你和方兢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过我断定方兢肯定不会娶你。他要是真不娶你,才是你一辈子最大的好事!

  尹小跳说唐菲你别这么跟我说话,别跟我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我的天哪唐菲说,我的话是有点儿不吉利,可你好好想想方兢哪件事办得是吉利的?他对你说的对你做的有哪一样是吉利的?你才见过几个男人啊你懂个屁!

  从前的一切又回到了尹小跳眼前,唐菲这粗鲁的言辞使她回忆起当年,当白鞋队长从孟由由的家“抢”走唐菲时,当他给了唐菲一个耳光时,当尹小跳尖声尖气质问他凭什么打人时,他就不屑地对她说过:“你懂个屁!”

  他们的言辞可能是粗粝的,不够高级不够文雅。只是在多年之后,尹小跳才真正悟出唐菲的粗话当中那发自内心的真。

  26

  一般来说,真话都是比较难听的,至少不悦耳。但是唐菲的真话却能沉人尹小跳的心底令她挥之不去。她越是高声制止唐菲对她的劝告,那劝告就越是在她灵魂的缝隙里流窜。她强装出满心希望等待着方兢的离婚和他与自己的结婚,她却不得不暗自承认,那婚姻的希望是越来越渺茫了。

  方兢对她讲起他新近在广州和一位女画家未成的“艳遇”,他实在是怀着表功的心情对尹小跳做这一番告白的,他实在是想表功之后得到尹小跳的夸奖。

  他说,我和女画家同住一个宾馆,我们是在吃晚饭时认识的。她先认出了我,立刻就做了自我介绍,并且她很敏捷地发现我放在饭桌上的钥匙牌,她看着钥匙牌上的房间号说,原来咱们住隔壁!她是一个宽肩阔背的健壮女人,走路跨着大步,有点儿不修边幅,大大咧咧的。饭后她来我的房间坐着,问我新近有什么作品,还送给我一本她在香港出版的画册——她刚在那里的一间画廊搞了个人画展。后来她问我寂寞不寂寞,不等我回答她就说她很寂寞,她刚离婚,她丈夫不能容忍她画***男模特儿,给她规定若画男***,只能画七十岁以上和十四岁以下的,为此他还经常突然出现在她的画室去实地侦察——他这侦察伤害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他自己,因为他发现女画家并不在意他的规定,画室里照样有年轻的男模特儿在那儿肆无忌惮地站着。女画家回家之后他就揪着她的头发打她,他实在不能忍受那么多男人的***整天在他老婆脸前摆着。女画家讲到这里哑着嗓子笑了,她抽烟,烟使她的嗓子嘶哑。她对我说,现在我和丈夫分手了,寂寞啊,可这却是一种自由的寂寞。你呢,报纸上说你有美满的家庭,其实你也寂寞,而且你的寂寞还不如我,因为你这寂寞是一种不自由的寂寞。我反问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寂寞呢?她说这是小儿科式的提问,天分太高的人从本质上讲都是寂寞的。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也不知是用画家看模特儿的眼神还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也许两者都有。不管怎么说那眼神是自信的,自信她的魁力也自信我无法抗拒她的魁力。我在她面前并不紧张,这种女人不会使我紧张。但老实说我不想和她发生关系,并不是看不起她,而是——小跳,那时我真的想到了你,我想我应该为你守住我自己,我千百次地跟我自己说,虽然我常常是做不到的——但是这次我做到了我向你发誓,为了你我做到了。她见我没有反应,就索性站起来,从我手中抽出烟斗放在桌上,然后她拉住我的手说来吧。我不想“来”,我重又从桌上拾起烟斗吞云吐雾,就像要用这烟雾来遮挡她向我的进攻。她果然不再向我进攻,叹了口气说,我猜你肯定有一个很爱的人。我说我是有一个很爱的人,她说能告诉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我说很抱歉不能。她说你为什么要把单纯的事情复杂化呢,我并不想取代任何人。我不停地对她说着很抱歉我不能。小跳你知道,她走近我从我手中抽出烟斗时我闻见了她头发上的气味儿,我简直无法容忍那种气味儿。你知道气味儿对男人和女人是太重要了,如果气味儿不对我就绝不可能对一个人产生性的冲动。我不能习惯她的气味儿,我无法准确形容出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味儿。总之是我这样一个男人本能排斥的。她离我越近那气味儿离我越近我就越冷静越疲沓,一直到她从我的房间里消失。你觉得怎么样小跳,你夸我一句我求求你夸我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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