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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十二)(4)



    他们几个把板凳上的脏衣服、破衣服,往一半拉拨拉了拨拉,都在桌边坐了下来。桂荣赶紧过来相帮端走长桌子那头的针线箩。又把几样装在大海碗里的素菜端了来。无非都是些白菜土豆茄干凉拌海带之类的。老爷子从身后一架老式铁梨木黑橱柜里拿出一个玻璃杯,问他的这几个伙计:“都吭个气,说,今天咋个喝法?”几个家伙七嘴八舌却都说着同一意思的话:“您说吧。您说咋喝,咱就咋喝。”

    “中!”老爷子高兴了。这才从橱柜里掏出个军用水壶。哗哗哗,斟了个口齐杯满。滴到桌面上的,用手指刮来也舔到嘴里。这一杯足有二两八钱。老爷子端起,“吱儿吱儿”两声,便见了底。亮过杯。哗哗哗,又是个口齐杯满。他指着这杯酒对谢平说:“你的。”

    “一口干。”淡见三笑着拍拍谢平。

    谢平哪用这么大的杯子干过?但是他没有推辞。他惶惑。困窘。感激、也内疚。这一路上,他总在戒备和猜疑,揣测自己到了骆驼圈子不知又要遇到什么样的一帮子人。他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究竟又会是些啥。他无法摆脱地貌的荒寒、冷漠、旷远给自己造成的精神压力。他难以想象在这么一个角落里会得到热情和信任。更想不到,这里的人只凭他肯到骆驼圈子来这一点,就会这样款待他。

    谢平看了看酒杯,低声说:“分场长,我年轻,又犯过错误。今后……”

    “别扯xx巴蛋说那个了!”老爷子立马很不耐烦地打断了谢平的话,把酒杯又往前推了推。这时,谢平看着那在油灯光下发青又发黄的老白干,在杯口里微微晃动,他心里硬咽了。是的,别扯xx巴蛋了!月光再亮也晒不干苞谷。咱们瞧以后的。他一把端起了酒杯。二两八钱。别说是烧酒,就是毒药,谢平我今天也要把它喝了。人要的不就是这样一种理解和以心换心的真诚吗?他咬咬牙,拿起杯子,咕嘟咕嘟几口,喝光了。杯子弹射似的,离开嘴唇时,一股火兜底从胃腔里燃起,要带着他冲出屋顶。他连连哈了两口滚烫的热气,使脚趾扒紧地皮,暗告自己:“拿住点。既然喝了……就喝出个样子。这也是种开始。”他端稳了空杯,笑着把它交还给老爷子,还问了句:“行……行了吧?”老爷子忙用那牛角把的尖刀戳起块手抓羊肉,递给谢平,惊讶地连连嗯了两声。

    回到自己的小屋,本想给各方“人士”写信通报自己的下落,但他已拿不住笔了。他吐了,吐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黑早,他被尖厉的哨子声催醒。昨天,老爷子关照过他,这儿早起是要跑操的。让他记着点,别丢三落四,头一天就让人瞧着窝囊泄劲。他慌里慌忙四下去摸衣服。没摸着。愣了。衣服呢?再往身上一摸。笑了。操!昨天翻江倒海地一吐,根本没脱衣服,连鞋还在脚上呢!于是赶紧跳下床,外边已在吹第三遍哨了。老爷子在队前站着。脖子里围着一大蛇围巾。手里提着一盏马灯。四下里还黑得厉害。他看不清身前身后,左左右右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只听到他们喘气。他知道这达只有两种人:转业战士和新生员、他们都是受过严格管教和训练的,都是些壮汉。这会儿队伍里没有女人。她们被允许不起早。谢平尽量叫自己站直了。四路横队一个左转弯,便成四路纵队。队伍跑得很慢。简直像是在原地跺脚,但跺得很响,跺得一崭齐。徐徐绕着那不大的空场子。在房子的黑影前,谢平机械地跟着喊道:‘’一。二、三——四,—一二二三三四——“也有人咳嗽,但没.人掉队没人说话。脚步声听起来好像是从地底一个空岩洞里锤打出来的。谢平觉得自己完全消失了、融和了,剩下的只是一个喊叫和跺脚的意识,尚且是机械的。手背和耳朵冻得生疼。但他高兴。甚至激动。他在他们中间。是一体。他越发用力地跺着脚,喊道:”一、二、。——四,——二二三三四——“

    马灯光照着老爷子踏动的腿。

    吃罢早饭,老爷子跟谢平说:“走,跟我到分场子女校看看。”

    火墙跑烟。教室里哈死人。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从灰蓝布的罩衣下端露出好一截旧棉袄衣襟,咳呛着,带几个大孩子在生炉子。烧的是红柳柴。

    “哟,分场长来了?上办公室喝水吧?”她用手背揉着充满泪水的眼睛,跑出教室,哈了口气,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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