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十二)(2)
时间:2023-07-20 作者:陆天明 点击:次
老爷子把谢平安顿在于沟边,单给了他一个泥巴小房子。独间。没檐没房坡。正不正斜不斜,刚够两米高,活像团空心泥疙瘩。到晚上,老爷子让他八岁的外甥女桂荣来叫谢平上家去吃饭。老爷子没孩子。从他多子多女的姐姐身边一男一女领了两个来。女孩是姐,就是桂荣,男孩叫桂耀,小桂荣一岁。下午,老爷子就是带着这姐弟俩,在分场部门口接的谢平。他一手领一个。四十来岁的人满头灰发。脸皮皱得那么厉害,跟稀松的麻袋片似的,一层摞着一层,耷拉在眼窝下头。头一眼,人真能把他看成个六十来岁喂鸡的糟老汉哩! 桂荣倒是比头一眼见到时,干净多了。又细又黄的小辫重新扎过。小花棉袄上的土也掸拍过。黑棉裤也往高里束过,裤管口不再软耷在脚背上。但棉袄里头,依然什么也没穿。还敞着两粒棉袄扣,(那扣子的颜色也不一样。一粒是光板军扣, 一粒是四眼黑扣)。露着黄白黄白的小***,仍然光脚趿着他舅妈的一双旧棉鞋。谢平瞧她那光露着的小肚皮,心里就寒战。忙蹲下来给她把棉袄扣儿扣上,帮她擦了擦鼻子。但没走几步,那扣儿又散了。谢平追着要重新给她扣上,她调皮地朝他笑笑,‘啪达啪达“,先跑了。 骆驼圈子在桑那高地尽西北边起。紧邻着大干沟。40年代苏军在这儿建过一个补给站。在干沟东边还真有个飞机场。用石块儿砌了个供螺旋桨飞机起落的跑道。这么些年,石块大都让近边老乡公社的人赶着毛驴车和“六根棍”来起走垫房基了,留下一些坑坑和七翘八裂的碎块,却还能叫人看出原先跑道的规模。老爷子住的大房子,也是当年苏军留下的。一共三幢。都在分场部背后那小高包上。三幢一模一样。都是前有廊后有厦。双层玻璃窗。双层极——天花板和地板。大房间的墙角里还装得有一人多高的铁铸的大圆桶状壁炉,傻大黑粗,好比屋里挂了张黑熊皮。这 三幢,一幢老爷子住着。一幢给业务k办公用了。一幢留给那腆着脸皮死活不肯到任的分场政委。骆驼圈子没电灯,这是预料中的。过道里很黑。桂耀早在门口拱形的铁皮雨檐下的木板台阶上等着了。一见他姐和谢平,便从栏杆上跳下来,叫道: “上海鸭子来——上海鸭子呱呱叫,长了胡子没人要……” 火墙烧得滚烫。谢平在过道里站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习惯了这黑暗中的闷热,这杂混着泡酸菜、烂毡袜和鸡食气味儿的闷热。在往大房间走去时,脚下依然不时踢着碰着什么硬撅撅的东西。桂荣摸着火柴,点亮灯,小心翼翼地端起几乎跟她脑袋一般大的鼓肚子铜座大玻璃罩油灯,向一头墙上的灯龛走去。谢平说:“我来放。”桂耀忙说:“你不知道咋放。”说着忙给他姐在灯龛下搁一张板凳。桂荣捆住灯,从板凳上跳下来。桂耀也爬上去,往下跳了一次。他说他比他姐跳得远。尔后,紧贴着谢平的腿杆,一只小鸡爪似的黑手,悄悄伸到谢平后衣襟里,摸弄谢平挂在腰带上的一把扁刃刺刀。这把老七九步枪上的刺刀是去年夏天,青年班的杜志雄在卫生队住院,爬到水塔顶上去玩,在塔顶的青草丛里发现的。还带着个皮套子。七九步枪,大名“中正式”。“中正”就是蒋介石的雅号。也不知道这刺刀何年何月何日何许人把它撂到水塔顶上的青草丛里去的。杜志雄带它回青年班以后,正经还搅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因为它是“中正式”上的刀,不少人力主马上交到政法股去。马连成的父亲在肃反运动中被镇压。他年岁又比伙伴们大,他知道这种事的厉害。女生们不管你是什么“中正”式、“中歪”式,只是觉得玩刀不正经,丢青年班的面子,劝杜志雄扔了它。吵半夜。杜志雄同意扔了它,也别去麻烦场政法股了。其实,他没扔。哪舍得呀!这么一把纯钢的刀。他藏起来了。这次谢平回试验站。杜志雄把它给了谢平。说:“谢平阿哥,听说骆驼圈子那地方还有狼。依自家多当心。” ……待谢平坐定,老爷子端来一木托盘热腾腾的手抓羊肉。肥嫩喷香。肉堆上插着三把牛角把的尖刀。放着两碟炒黑了的花椒盐末。两碟磨细了的于椒粉。两碟拌了醋的蒜泥,随后,桂荣捧来一个大黑粗瓷碗。里头堆尖放五六个对半切开的生皮芽子(洋葱头)。 老爷子对她说:“去。锅灶上那一大碗,是你和弟弟的。吃完了给我把碗刷了,手洗了,骨头撂簸箕里。别又跟羊拉屎似的,哩哩啦啦,扔满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