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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浴女(第四章 猫照镜)(6)



  他还是坚持着不与章妩冲突。凭了他对她的了解,他断定假若他问,她就会什么都说。说不定她早就准备好被他盘问了说不定她正朝朝暮暮地盼着他问盼着他审,审问比他们之间那少言寡语的沉默要痛快得多。或者痛骂或者毒打,尹亦寻你就来吧,为什么你是这样委琐?而应付少言寡语的沉默是要有坚韧的神经的,章妩不具备这样的神经,她已经快要被尹亦寻那闪烁不定的沉默给弄得发疯了。所以尹亦寻坚持着不问。坚持着不问他就掌握着主动,永远坚持着不问他就永远掌握着主动。他不想让她说,他还没有做好听她说的准备——哪一位丈夫愿意做好听老婆说这些话的准备呢?

  就在这时,尹小荃死了。

  尹小荃的死使他那颗皱巴了很久的心猛地那么一松。有时候他为他的心能在此时此刻猛地那么一松感到惭愧,假如有朝一日他遭到上帝的追问他宁愿心中从来没有过这猛地一松,他却又实在绕不过他的心。

  这次他回来得很及时,他连夜赶了回来。当他再次看见章妩时,他发现早已哭肿眼睛的章妩竟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太大的悲痛。她的心虚和自惭使她连眼泪都收了起来,她没有在尹亦寻面前痛哭。他忽然找到了一种最适合他表现的情感,他觉得他理应代替章妩表现她那不敢表现的悲痛,代替章妩表现她那竭力抑制的沉重。为什么他不能像尹小荃真正的父亲那样表现这些呢?他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当着章妩的面,要尹小跳叙述尹小荃的死亡,听她说完还要发问:

  小跳,你说你一直坐在楼门口看书,那天你主要的任务是看小荃还是看书?

  是看小荃。

  那你为什么只顾看书呢?

  我没想到她能走远。

  你怎么会想不到她能走远呢,她有自己的腿。

  我是说她平时不走那么远。

  平时她走多远?

  就在楼门口附近。

  附近是多远?

  我没测量过我不知道。

  这些事究竟谁该知道——你妈知道吗?他把章妩扯进来。

  我妈不在。

  你妈当时在哪儿?

  她在家蹬缝纫机。

  当时你是在家蹬缝纫机吗?他问一边的章妩。

  我是。章妩说。

  你经常把孩子拽给她们然后自己在家蹬缝纫机?

  也不是经常,我有时候要给她们做衣服。

  谁们?

  她们,她们姐儿仨。

  可我并没有看见她们穿着你做的衣服,你能告诉我哪件是你做的吗?

  我并没有说她们所有的衣服都是我做的,我只是说我有时候要给她们做。

  可是你强调了你给她们做衣服所花的时间。

  那是为了回答你的“经常”和“不经常”。

  你说你做衣服不经常,那么你经常做什么呢?你经常做些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经常做些什么……小跳每次给你写信不是都说了吗。

  别把孩子扯进来。你以为她写信会告诉我什么?你以为她有义务向我报告你的生活?不错,小跳是经常给我写信,也只有她经常给我写信,她在信中告诉我她们学校的一些事情,还有她的朋友唐菲,孟由由。为什么她会给我写信呢?

  那是因为你从来就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这我就实在搞不明白了,你有……你有病,所以你有比所有人都富裕的时间,这几年你到底用这些时间干了些什么……

  章妩蒙了,大祸临头了,她想。尹亦寻的质问分明已是步步诱敌深入的架式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就招了吧,她就打起精神迎接这最后的审判吧。她舔了舔并不干燥的嘴唇对他说,能不能让两个孩子离开一会儿。

  用不着!他高声说:用不着这种虚伪的“离开一会儿”,这个家里还有什么是她们没见过的,还有什么值得她们背过脸去?用不着。

  可是,我需要单独……单独和你说。

  照我看这“单独”没什么意义。他立刻打断了她,就像怕她按捺不住要招供,就像怕她会突然歇斯底里地抖露出自己的丑事。她的慌里慌张,她的心惊胆战,她那哆哆嗦嗦的嘴唇,还有她那瞬间就松懈下垂的腮帮子昭示着她精神就要崩溃,对此他感到满意,所以他必须调转方向,或者说他必须使对话继续走上他心目中的正路。他说,我——再问你经常做些什么,现在你心里肯定想说你经常照看的是尹小荃,她还是个幼儿她应该被照看。可她偏偏就是在你经常的照看下死了,你算个什么母亲你也配是一个母亲!你,一个连班都不用上的,一个连工作都可以没有的……却连-个两岁的孩子也看不好。我的女儿,这个可怜的孩子……这个可怜的孩子……她不是死在污水井她就是死在你手上你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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