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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五)(2)



    吃罢饭,他很久都没往起站。小食堂的人来收菜盆和馍筐,跟他打招呼:“吃完了!”他还笑着跟人家点了点头,然后照旧蹲那儿,脊背抵住土墙,卷了根烟。看守也不催他。那四个也不看他,木人似的,只管自己戳在风里。待烟烧着了,他才站起来归队。那学生贪馋地看着他嘴上一明一灭的烟头。他还真让他吸了两口,过了过瘾。然后,毫不客气地从那学生嘴上把烟又夺了过去,一点不怕烫地就用自己粗硬的指头把烟头捻灭了。红亮的烟粒便随风飘散。谢平给他的那副黄军布里的连袖皮手套,挂在他壮实而略有些佝楼的身板两旁,跟风一道晃荡。他好像没看见谢平。或者,装作没看见。只待走到礼堂门口,再往前走,就再见不着了。这时,他突然站下,回过头来划根火柴,点烟。火光映红他于黑的脸面时,谢平看见他眼珠子忽地挤到这边眼角,很亮地闪了一下。等那人犯的小队伍完全消失在礼堂山墙那厢,其中一位看守远远地催他了,他又着意地朝谢平张了一眼,戴上手套,毫不动声色地跟上了小队伍。

    后来的两个星期,过得很平静。陈助理员的老婆常找谢平相帮去鸡场取蛋(扛上个纸板箱,先到加工厂锯木车间去装锯末),到畜牧队去拿酸奶疙瘩,相帮她家泥煤堆、翻莱窖、掏火墙、栽晾衣服桩子……

    有一天,谢平正替陈助理员汇总各连队交来的党费。陈助理员兴高采烈走进来,从他那个用了多年的黑人造革拎包里,得意扬扬地取、出一对破马蹄铁。磨得极薄,锃亮,钉齿秃圆秃圆。贴着掌子面的那边,锈老厚,往起一提溜,直往下掉红皮屑。真是撂路边也没人瞧的烂脏玩意儿。陈助理员却跟托着个碰不得、摸不起的宝,赶紧让谢平从文件柜里替他抽个崭新的牛皮纸大信套,先一口气,把信套吹鼓了,连手一起探进,小心翼翼把那两片蹄铁安到袋底,好像它是什么在册的出土文物似的,叫谢平立马送政委家,交政委爱人,并用毛笔字在信皮套上工工整整写上:“面交袁枚园校长亲启”。

    这怎么了?左宗棠西征时胯下那匹追风马使过的掌铁?恁金贵?!我在汇总党费哩!谢平心里嘀咕。把算盘珠拨得山响,说:“待会儿吧。或者,干脆,老陈,你自己跑一趟吧。”这些日子,谢平已经发现这位陈助理员有这毛病。爱支派人。连那位白老哈屋的烤火煤,也得让谢平去扛(机关里一星期分一回烤火煤),还得给她妈的码齐了,还得把煤屑扫净。但谢平觉得这些还能忍。今天要是政委的爱人犯病要送卫生队抢救,掀了床板去抬,谢平也没意见。可这算个鸟玩意儿?破铁掌比党费还要紧?

    谢平的态度恁生硬,陈助理员吃惊。但想到几十个单位的党费汇总错了也不好办。他便说:“那好吧。总数打出来之后,再麻烦你跑一趟。我找张股长说件事。”

    十几分钟后,他转回来,见那包东西还撂在窗台上哩。这阵子,太阳爬到林带上头,从玻璃窗上融下的冰水,淌恁大一摊,把牛皮纸信套的一个角儿润湿透。他救火似的抱起信套,大声惊问:‘你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的?!“

    “这包东西不是你自己放窗台上的吗?”谢平反问。让陈助理员几搅几不搅,党费总数打三遍都对不上。还有两三个单位没交,还得催。有个完没有?!

    “刚才窗台上哪有水?”

    “这么说,是我往上浇的?”

    “我让你看着哩!”

    “那纸包里装的是糖稀?恁怕水?”谢平觉得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不想替我于。开口。撂那儿故意不管,跟我要什么心眼呢?”陈助理员抱着那纸袋的手都发颤了。他真上火了。

    谢平哭笑都不是,便“砰”地把算盘一推,喊道:“你要是觉得送他娘的破铁片儿,比收党费还要紧,我这就给你跑腿去!”

    等他从政委家回来,桌上的钱、算盘和表格都不见了。一惊。忙跑到组织股办公室,找陈助理员。他在看报。

    “钱你收了?”谢平问。

    “我不收谁收?”陈助理员答道。

    “还有两个连队没催上来呢。”

    “不麻烦你了。”陈助理员翻过报纸,继续看另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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