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一)(3)
时间:2023-07-16 作者:陆天明 点击:次
……赵队长在站部门口两条疙疙楞楞的阶沿石上站着,身后还站着两个政法股的助理员。其中一位,背着校步枪。赵长泰看到谢平从马背上被颠下来了,但没去搀他。等青年班女生组组长裴静静和班里年岁最大的马连成等人忙去扶起谢平后,才对政法股两位助理员中那位不背长枪的说了声:“我去跟谢平打声招呼,啊?”也没等那位颇有些尴尬的助理员表示点啥,便照直走了过去。 人们完全被这意外的事件震慑住了,惶惶地怀着某种惊恐,同时又潜意识地庆幸自己没犯到政法股手里。有人在小声叹息。惟有一蛇子人声息全无地沉默着,他们便是青年班几十个娃子。 “你答应那个张万鹏去场部了?”赵队长问谢平。虽然有站部办公室透出的那点昏黄的马灯光,还有雪地的一些反光,谢平还是看不清赵队长脸上细微的表情。也许是阴影太重的缘故,他觉得他双颊下陷得厉害。黑胡茬恁长。使不见他才两天 一个夜晚的谢平觉着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瘦去好些。还没给戴铐子。但也没戴手套。两片大手就那么光着,垂耷在腿的两旁。一只手里还抓着他那顶黑布面尖顶的狗皮帽。虚开薄薄的大嘴,露出很长而又很不整齐的牙齿。牙根根脚里都让烟油渍黑了。问完话,嘴唇依然龛张着,微微尖喷起上嘴唇,那样专注地盯着谢平,等回话。谢平只是沉默,开不了口。他心里乱极了。他只想知道,眼面前正在发生的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但这会儿又能问谁? 赵长泰也没再追问。为了避免这一时沉寂给所有在场人带来的紧张、难堪和不安,他斜过眼去看看在人堆前头嘤嘤哭泣着的老婆渭贞和八岁的大女儿。十岁的大儿子建国脸色煞白,懂事地搀扶住他妈。这么冷的夜晚,抢出门来送他,建国他却只穿着件夹袄和一条破单裤,拖着一双并不配对的旧棉鞋,在瞪大的眼睛里流露着恁些跟他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和困惑。赵长泰早就跟渭贞商量过,再咋地吧,也得给儿子买双囫囵鞋了。虽说十岁还不能正经算个人,但也毕竟十岁了。在子女校大小还是个少先队的干部。老让孩子跟着爹或妈的旧棉鞋过冬,也实在叫孩子在同学老师跟前挂不住脸。孩子自己也说过:“妈,下一回食堂里分大肉,我那一份就别领了。看到明年能凑够双跑鞋钱不。给我买双白的……穿双毡袜也能过冬。官的!不信,你试试!”啊!白跑鞋。儿子,我对不住你…… 赵长泰再回头看看青年班的丫头小子们,歉疚地笑笑,并用他干裂的嵌着许多油泥的大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瘦脸,叹口气。青年班的那一帮子却把头都低了下去,仿佛立马要被押走的是他们而不是他。这使他的背好像突然罗锅了,随着一阵痛绝的战栗,他脸颊微微抽动起来,整个身子不易被人察觉地晃动了一下。一阵哽咽从胸隔底里涌来。为了压住它,他拧转头,恰巧遇见谢平正凝对住他的视线。谢平见赵队长回过头来了,忙向他伸过只手去。赵队长却没对应地伸手。政法股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脚冻得也实在难受。因为坐吉普车来的,都没穿毡筒。有一位的翻毛皮鞋里甚至都没穿毡袜,只好在一旁直跺脚。碍着赵长泰这么个老熟人的面子,他们又不便紧着催,就故意跺得背上的长枪在大腿根上磕碰,响出许多串哐啷哐啷,去提醒老赵。这些,赵长泰心里自然有数。他再没说话,只是去重重地拍了拍谢平的肩头,又看了他一眼,尔后一低头,从人群闪出的那条夹道里朝吉普车走去。上了车,他们才给他上了铐子。谢平忙摘下自己那副黄军布画的连袖长皮手套,撂给计镇华,叫他赶快跑去交给赵队长。 人群渐渐散去。惟独青年班的人还呆站在黑乎乎冷嗖嗖的天底下。雪光所反映出来的林带犹如一堵厚重的狱墙。站长教导员劝青年班的人回屋去歇着。谢平要带镇华、静静和班里的几个团员去赵队长家安慰渭贞嫂。教导员把他拉到一旁,埋怨了他几句:“你已经是场部的人了。咋恁不注意影响?渭贞的工作,我们站领导会出面去做的。你还是把你那一伙伙安顿回宿舍……” 后半夜,风平雪雾,四下里异样地安宁。月光从云缝里漫出,把一缕缕修长而清晰的树影一折一弯地铺排到青年班男生住的半地窝子的土墙和泥抹的房顶上,也落到了窗户纸上。谢平自然是睡不着,又不敢翻身。稍一动弹,身下用红柳把扎的床铺,便会咯吱咯吱。又一会儿,计镇华悄悄撑起身,叫他,想问问赵队长的事。镇华刚一开口,地窝子里几乎所有的红柳把子都不约而同地咯吱起来。谁也没睡着。谁都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谢平就没敢应声。他能跟他们说什么?他自己到底又知道多少?!他早就有这样一种感觉:在这世界表面的宁静背后,还有许多许多事情是他们所远不知道的。有的,也许就这么掖着藏着这着盖着、露一点又不露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