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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一)(2)



    一路上,谢平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些准备回去后用来说服赵队长的话,默默地做着种种慷慨激昂的演习。好几回眼角都热热地湿润了,甚至哽咽起来。离开上海前,他在上海团校集训了一个月。结业前,区团委书记李萍琴专门去叮嘱过他:今年全市被批准光荣支边的一万六七千名青年里头,只有你们四五个是党员。我们和兵团来接收和护送你们的同志商量过了,要把你放到上海青年最多的羊马河总场。其用意,不用我细说,你也该明白。希望你不要辜负了上海党团组织的期望,在青年中发挥你应有的作用。要对全总场四千七百多个伙伴发挥作用。还有什么地方比场部对我更适合呢?赵队长,你能明白我吗?

    ……爬犁子驰近试验站。黑暗的暮云正在这片洼地上空聚合。赵队长的家住在站部后身的一个小高包上。谢平没进站部,径直向小高包驰去。

    路况极糟。爬犁子颠跳得很厉害。这达的路面,交错散布着许多冻硬实了的辙沟。这些辙沟好深,一到夏日下罢雨,便积满没处去的碱水,黄黄的跟牛尿一般。干了旱了,又似粉坊、磨坊的底脚,起老厚一层灰面子,经不住车马一趟,便纷纷扬扬地撒土,叫路近边的林带全蒙上层萎黄和窒闷。任你什么车的驾驶员,稍不留神,都能在这达把底座的弹簧片颠断。谢平这时只能紧紧钝住皮缥绳,控住儿马蛋子。

    油黄色的儿马蛋子口吐白沫,歪拧过脖,把灰蓝的眼珠斜支到后眼梢,恨恨地瞪谢平。谢平把皮缰绳钝得太狠。它要不拧过脖来,那粉红色的稀稀地长着些黄茸毛的唇角真会被铁嚼勒出血道。

    这时,猛见得从林带里蹿出一高一挫两个人。他们先在马头前三四米的地方张手喊叫“停下停下”。因为离得太近,谢平又冻僵木了,一时没反应得过来。马爬犁噌地一下便过了他们跟前。要不是他们躲闪及时,儿马蛋子还真踩住他们了呢。

    “谢平、谢平……”赶上来气喘吁吁、奋力一把逮住马嚼铁,连连喊着的,是谢平的副手、青年班的副班长计镇华。随后一把拉住爬犁子后梢、恨不得斜躺在雪地上,用全身力气拽住向前滑行的爬犁子的,则是青年班记工员龚同芳。他俩已经在这儿等了好大一会儿了,脸冻得青白黑紫。

    “场里派人来抓…抓……抓……抓赵队长……”龚同芳从地上一骨碌翻起,没等站直,便跪行着扑到谢平跟前,扒住他的双膝叫道。

    谢平起先没听懂这话,紧接着便觉着浑身一胀,无数汗珠一起往外滋。他真想踹小龚一脚,再啐他一口。冰天雪地,就跟我开这么个玩笑?但小龚眼角里分明滚着惊惶的泪珠,双手扒得那么紧,以至叫谢平冻麻木的漆头隐隐疼痛起来。

    “瞎嘲呢?!胡说八气!”谢平迟疑地反驳,同时斜过眼去打量一贯稳重的计镇华。镇华拉住马笼头,不知所措地站那儿,把自己的脸贴住马的脸,瑟瑟地抖。那么,这是真的……逮捕赵队长……谢平觉得自己也瑟瑟地抖了起来,竟再也制不住。他把皮缰绳撂给小龚,想下爬犁,穿过林带,直接奔站部去。但不想挣扎几次,都没能从爬犁子上起来一点儿。

    ‘你怎么了?“镇华和小龚一起喊道。

    “腿……”谢平使劲用拳头捶着冻成木棍似动弹不得的腿杆,慌急地叫。还是镇华先镇静下来,卸下套具,牵过马,跟小龚一起用肩膀头把谢平掫上马背,尔后用力给了儿马蛋子一树条,冲着疾驰而去的谢平背影喊叫道:“你快去呀,赵队长非得要见到你,才肯跟场政法股的人走呢……”

    赵队长,你到底怎么着了……

    站部门口围挤住好大一群人。儿马蛋子在人群后头猛仰起颈脖,坐住后蹄,急煞住,谢平便嗵地一声跟个木墩似的从马背上砸到雪地上。他没爬起来。他也爬不起来。他根本没想到要爬起来,赶紧用手在地上支起上身,便迫不及待地从人们给他闪开的一道窄窄的空当里去寻视赵队长。八个月来,是你带我们青年班在劳动。

    一直是你这个1947年的老兵、前总场党委委员、前鸦八块分场副场长、羊马河最早

    一个机耕队的创建人、全桑那高地头一个拖拉机驾驶员兼机车组组长、技术最好的老家伙、黄河边拦羊出身的“臭小子”……在带我们劳动。你是为了我们才调来试验站的。你在试验站不兼任何职务。你只是我们青年班的“教师爷”、我这个青年班班长的班长。我们只知道你曾经为了点什么被免去了所有的职务。你并不愿意来当这个“青年班班长的班长”,来住站部后身小高包上那个黑黑的地窝子。我早觉出场部有些人不喜欢你。今天下午我问过张股长,如果赵队长不放我来场部,怎么办?张股长沉吟了好大一会儿才抬起头,先不回答,却从眼角里放出一种很奇怪的神色盯住我,似乎想竭力观察出某种他早有所猜忌的什么来。过后才淡淡一笑,并叫我大惑不解地长喘口气答道:‘我看不必跟赵长泰说什么了吧。我们已经跟站领导打过招呼了。“真怪了,要调我离开试验站青年班,怎么能不跟你说一声?我当时心里就紧着打鼓、犯愣。现在他们又要抓你走。为什么对你竞然也要用到……用到”抓“这个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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