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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窗(孙惠芬)(4)

    鞠老二大脑一片空白,他先是木僵僵地站着,之后一程程往下萎,当萎到地面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喊叫:鞠老二你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啊——

    鞠老二盯着小久子,有一串串火星往他的上眼皮里飞,飞到再也飞不动时,他气息虚弱地说:你为什么要偷东西,你不偷多好!

    俺没偷,俺根本没偷啊,你为什么赖俺啊。小久子的声音也有些开岔,是在哭韵里开的岔。 刚才还承认是你偷的。鞠老二的身子一点点倒下去,声音越来越小。

    俺没偷,都是你逼俺。

    你这个窝囊废,你半夜扒人家窗户,不逼你逼谁?

    说完这句话,鞠老二声息全无,透着亮光的天窗仿佛无数片金叶,在他的眼里飘起来。这时,只听小久子突然一声狂叫,像一个急着咬人的狗,俺崇拜孔兴洋,俺这辈子最崇拜的人就是孔兴洋,你不知道俺多想像他那样活着——你不知道——

    伴着小久子的叫声,金叶仍然在鞠老二的眼睛里飘,飘,不久,就凝在天窗外边的蓝天上不动了。

    中 篇

    光从天窗追进来,把鞠老二的脸映得煞白,死人一样。鞠老二已经是个死人了,就在刚才,他一程程往下萎的时候,小久子还因为害怕,直声地叫着,可是现在,鞠老二真的死了,气儿都断了,小久子居然没了感觉,一点儿都不害怕了,仿佛鞠老二仅仅是累了,睡一小会儿。前几天,在地下室挖出一方空间的时候,每到中午,鞠老二都这么躺一小会儿,半睁着眼睛对着天窗,醉酒似的迷迷瞪瞪。每当那时,小久子也要仰起脸去看天窗,还别说,看着看着,他也上了瘾,也喜欢在午休的时候往外看,因为他发现,天窗镶嵌在漆黑的洞口外面,如同梦境。说是梦,不是说那里有多亮,而是在那瓦蓝锃亮的世界里,小久子矮小的身躯会突然变大,大到孔兴洋那么大,会像孔兴洋那样大老板先生似的抱着膀子在院子里晃。他甚至都能看到自个儿牛烘烘的表情。他从来不知道鞠老二从天窗里看到了什么,小久子只知道,他看到的自个儿不是自个儿,而是孔兴洋,他牛烘烘地站在院子里,相当威风。小久子待在那儿,看着鞠老二煞白的脸,张着瞳孔的眼。他的眼睫毛鱼刺一样,硬撅撅翘着,罩住眼球。它罩住眼球,却没有罩住瞳孔里射出的光,那光锥子似的又尖又直。那光本是冲着天窗,可不知为什么,当小久子呆呆的目光移向它,它竟直直地射向小久子。这时,小久子眼睛突然瞪大,腾一下站起,一个碰到障碍物的壁虎似的迅速后退,把身子紧紧箍到墙上。和墙箍成一体时,他觉得有一双手勒住喉口,让他愈来愈透不过气。鞠老二死了,鞠老二是被他弄死的,他怎么可能弄死鞠老二?害怕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小久子瑟缩起来,牙帮像筛筛子,后背一阵阵发冷。不光后背发冷,还觉得有一个针一样尖锐的东西扎进小便,使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疼从下往上涌来,还连带了别一样的疼,就是几天来鞠老二认定东西是他偷的,一遍遍拿眼神逼他,抓他的衣领折磨他,卡住脖子揉搓他时的疼。两种疼纠缠一起,小久子顿时清醒:自个儿闯了大祸,杀死了鞠老二!自个儿在反抗鞠老二时失了手!失手,这一事实一点儿也不能减轻他的害怕,一点儿也不能减轻他的疼,因为他再窝囊,也明白这样的道理,杀人偿命。村里龙兴虎眼的虎爪子,就是在矿山干活失手弄死矿长,判了死刑。他不想出去干活,是因为家里有个瘫妈,可主要还是害怕,一个谁也不敢惹的人都被人欺负了,他一个窝囊废怎么能逃脱!不幸的是,他不想被外人欺负,却被鞠老二欺负,他不想死在鞠老二手下,最后却死在了自个儿手下。触到这一事实,小久子箍在墙上的身体就像一只脱了核的枣皮,一程程萎到地面。鞠老二萎到地面,不一会儿就断了气,他不但没断气,气还在他胸腔里猛烈地抖,还抖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此时此刻,当清醒地知道自己杀了人,他多想像鞠老二那样在不知不觉中断了气啊!

    小久子哭出了声,那声音在地下室回荡,粗咧咧像打碎了瓦块。不知哭了多久,小久子离开墙根儿,往鞠老二身边凑了凑,伸手抹上鞠老二一直睁着的眼皮,仿佛粗咧咧的哭声给自个儿壮了胆。其实不是,是他越哭越对鞠老二有了气,要不是鞠老二不相信他,要不是鞠老二逼他,怎么至于弄到这步田地。老孔家丢了东西,他也怀疑过鞠老二,可是他就从没想过折磨他,倒是他没有折磨人的气量,不是条汉子,可你鞠老二有气量也不能凭空赖人,不能欺负老实人。跟你多少年,间食的一条肉肠都要缺给你一半,你怎么就这么不相信人!越想越气时,小久子止住哭声,狠狠地戳了一下鞠老二,随后,慢慢蹲起来,再次凑近鞠老二那张蜡黄的脸,咬牙切齿地说:看谁窝囊,你不窝囊还死在俺手里!本是因为杀了人才害怕的,本是因为害怕才哭出声来,可是小久子哭着哭着,居然哭出了另一种心情:冤屈,愤怒,自信。自个儿杀了人,自个儿一个瘦小的窝囊废居然还能杀人!小久子抹了一把眼泪,盯了一眼死狗一样蜷在墙角的鞠老二,慢慢站起来,在一点点离开地面的时候,他觉得有一种陌生的、从没经历过的东西从脊椎骨灌进来。它不尖锐,它一点儿都没让他疼;它不让他疼,却相当有力量,因为他的腰杆一下子直起来硬起来了。小久子腰杆硬起来,看都没看鞠老二,就攀着泥沿往上爬。他想去自首,去告诉大娘儿们人是他杀的,他好汉做事好汉当。其实,他一直是一条好汉,在鞠老二一天天逼他的时候,在鞠老二想尽一切办法折磨他的时候,他虽不说话也不还手,可他从没屈服过。他不说话不还手,确是他胆小怕事没有气量,怕惹恼了鞠老二。可对他来说,默不作声就是最大的气量。刚才,要不是他觉得鞠老二误解了他,以为他要招供,他也不会吭声。他到底没沉住气,刺激了鞠老二,后悔死了,再次往上爬,是他的脖子太难受,想上去透透气。谁知,鞠老二把他从半空拽下来,真正地成全了他。鞠老二把他从半空拉下来,还想怎么折磨他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是鞠老二让他变成了杀人犯,变成一条真正的好汉。要是他能大胆地去自首,那他就是一个更了不起的好汉了。可是脑袋刚刚探出地下室的天窗,小久子立即缩回身,咚一声跳回原地。他闻到了一股味,一股瓦斯味。这味道告诉他,再坚持一会儿,就到吃饭的时候了。大娘儿们做饭不烧大锅,用瓦斯,大娘儿们给他们的晌饭一向早,因为头晌没有间食。这是歇马山庄的习惯,早饭不讲究,晌饭所以来得早。其实晌饭也不是饭,仅仅是两个面包一根肉肠,但在他和鞠老二看来,比家里的饭好吃一百倍。



作品集孙惠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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