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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窗(孙惠芬)(2)

    实际上,她的下颏在村子里上翘在家里并不上翘,它在家里是低垂着的,就像露水下的芋头叶子。好处恰就出在这变化上,在村子里,她扬着下颏,说话吵吵八哗,觉得她大,是大娘儿们,回到家里,她的下颏就低垂下来,说话细声细语,立即就变小了,小猫似的。尤其她说,兄弟啊,恁大哥也不是找不到别人干活,为什么专找你俩,找别人来家嫂子害怕,他们都上班了,家里进了生人俺害怕!都以为俺有多少钱,绑了俺怎么办。她变小了,像只偎在身边的小猫,鞠老二心里别提有多舒服了,他身体里横着太多的力气没处使,他太想为一个女人遮风挡雨了,偏偏他的女人是个疯子,从来不知道需要他,不但不需要他,还动辄脱光衣裳败坏他。从那时起,只要进了老孔家的门,只要看到大娘儿们那张萝卜脸,他就觉得自己是一个有本事的男人,是—个体面的男人,愿意为她赴汤蹈火。谁知,这一切,都在—个夜晚过后,生生地结束了。说起来,大娘儿们开门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下颏照旧低垂,像一片露水里的芋头叶子,说话照旧细声细语,像一只胆小的猫。兄弟,来了。可是鞠老二就觉得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了又说不出。也许不一样的不是大娘儿们,是他鞠老二。谁知道呢?反正,他再也不敢看她的脸了,和她眼对眼时,他的眼珠自觉不自觉就错开了,不但错开,**里还像揣了兔子似的怦怦直跳,真就像个偷了东西的贼。这滋味太让鞠老二难受了,逼小久子坦白,就因为受不了这滋味:你本来是清白的,你却心虚得不行。地下室在二层小楼院子的一角,鞠老二一进院,就兔子似的从洞口跳了进去。脸贴到凉渗渗泥墙上的刹那,鞠老二用手狠撮了几下斜眼儿,之后偎着墙,呼哧呼哧大喘气。进了地下室,空气就不再流通,生土的气味就闷罐子似的闷住鼻孔,鞠老二只有仰起脖子,张开嘴巴。事情总是有些古怪,鞠老二敲开门,恨不能一头攮进地下室,可是一旦进了地下室,又像圈进笼里的困兽,那么希望爬出去,因为现在,在觉得别人眼里的自个儿就是一个贼的时候,三尺深的地窖无疑就是人间地狱。关键是,在没丢东西之前,大娘儿们拾掇完家什就坐天窗外面和他们拉呱,他因为惦着和她说话,不时地上来下去,她那破锣样的嗓音灌进天窗,风一样让他舒坦。鞠老二瘫软地偎着墙,眼巴巴望着天窗。所谓天窗,就是一个洞的洞口,一尺半见方,也是他尊重了主人的意见故意弄小,大娘儿们说,“恁大哥不让把进口挖大”。恁大哥有的是本事,家里的存货成箱成笼,为什么不让把进口挖大,想不明白。鞠老二当然不可能明白,他要是明白他就是“恁大哥”而不是他了,他要成了“恁大哥”就不用给恁大哥当牛作马出苦力了。这么想,并不是说他给人出力有多么冤屈,不过是有些看不惯孔兴洋而已——大娘儿们家的恁大哥叫孔兴洋,比他只大五六岁,十几岁跟着舅舅出去学徒,两年不到就出息成远近知名的修车手,从修拖拉机开始,一直修到大解放,130,各种轿车,一直到眼下开了修车厂赚了大钱。他看不惯的不是他有多出息,赚了多少钱,日子过得多么阔绰,而是他走路转头那副牛烘烘的派头。他打一小就不像个庄稼人,看人就冷冰冰的,从不跟放牛小子打咧咧。鞠老二看不惯,就是看不惯他那派头,那看人冷冰冰的眼神。说来更是古怪,他那么看不惯孔兴洋,背后骂人家耍牛皮,可要是孔兴洋站在他身边看他干活,不知怎么血管顿时就活跃起来,浑身顿时就有使不完的劲儿。那奇妙的感觉,就像有电一样的东西从对方身上放出来,经过汗毛孔钻到他的血管里。你不来干活,永远不会知道这种感觉,就像你不进孔家的门,永远不会知道总是吵吵八哗的大娘儿们回到家里还会细声细语一样。其实孔兴洋进家,和在外面并没什么两样,目光照旧是冷冰冰的,手叉在腰上,腆着肚子大板儿先生似的这里看看那里转转,让你见了恨不能从后边拍他一锨。据说当厂长之后,他在厂子里就是这样,工人们没一个不怕他。可他鞠老二不怕,他不挣他的钱!他纯属帮忙!这也正是他牛气的地方,他不但不怕,越是被他看,越是觉得舒坦,越是有一种上了舞台表演的感觉,手里的活儿越玩儿得漂亮。想想看,他是远近知名的修车能手,大厂长,他能把坏得不能动的车修得满街跑,却不会垒墙,这么一个人站在你旁边看你,牛烘烘的应该是谁!也许,正是牛烘烘的孔兴洋带来的这份舒坦,让鞠老二一听大娘儿们喊就浑身打战,让他多年来宁肯不要钱也要来当牛作马出苦力。也就是说,大娘儿们下颏释放的那股东西,大娘儿们像只小猫时带来的那份感觉,根儿都在她身后的这个男人身上,就像木偶戏里那个耍木偶的,是她身后有一个牛烘烘的男人,她的看重,才像在憋闷的地下室里开了天窗一样,让他感到沉闷的生活通了一口气,谁知道呢?反正,只要平时威风八面的孔兴洋站在旁边,他就觉得威风的不是对方而是自个儿!在这一点上,小久子就不行,这个窝囊废最怕的事就是孔兴洋都下班了,他们还没撤退,一到那时他就慌了手脚连家什都不会使了,不是碰这就是碰那。

    正这么想着,扑哧一声,一个软塌塌的东西从天窗掉下来,是小久子。鞠老二终于等来了小久子!**里的兔子再次蹦了起来。他不知道自个儿是在等小久子,当生土味里弄进一股灶坑的烟灰味,当**里的兔子再次蹦起来,鞠老二明白接下来要干什么了。小久子的身上永远有股灶坑的烟灰味,仿佛他每天都从烟道里爬出来。他最不爱闻这股烟道味儿了,它总能叫他想起家里的疯老婆和两个苦命儿子,为这,他出来干活总要换上专用来干活穿的工作服。然而现在,这股味道让他想起的不是自个儿的老婆和儿子,而是小久子的家,小久子的妈,因为它是长期没人洗衣裳的铁证。鞠老二没有马上靠近小久子。要是在他的逼迫下,他承认了自个儿是贼,从此臭名远扬,他就永远找不到对象了,就得永远伺候他的瘫妈,衣裳就永远没人洗了。鞠老二在土墙上慢慢站直,因为身体里的反应和脑袋里的反应不那么一致,他的眼神虚一阵实一阵,但这只是几秒钟的工夫,没有多久,鞠老二就想开了:找不到对象活该,谁叫他当贼。当小久子拿起镐头,准备像以往那样往土里刨的时候,积蓄一早上的力气突然爆发,鞠老二从后边一把将小久子摁趴到泥土里。之所以这么断定就是小久子干的而不是别人,是鞠老二掌握第一手材料。有一回,为了不让小久子在孔兴洋面前紧张,鞠老二跟他说,孔兴洋没什么了不起,一个修车抹油的,和咱抹泥垒砖的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有两个臭钱。可是想不到的是,这句话激怒了小久子,很少说话的他顿时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他就是了不起,俺觉得他最了不起啦,他看电视都和别人看的不一样,你不知道俺最愿意干什么?干什么?俺最愿意在他看不见俺的时候看他,有些夜里走得晚,你上厕所抽烟,俺就扒在窗上看他,他从来不看电视剧,净看中央大干部开会,看中国人和外国人打球。一句言不由衷的话,会汤汤水水挂出憋在小久子肚子里的这么多话,当时,鞠老二除了觉得小久子更加窝囊,没留任何痕迹。稀罕人家,却不敢靠近,却还要躲起来看,不是窝囊废是什么!可是老孔家进了贼之后,鞠老二像被敲了一棒子似的突然猛醒,小久子绝不是窝囊废,他扒人窗户是在为自个儿当贼摸路探底。今儿个,你要是还不承认俺就干死你!鞠老二说。鞠老二语气很重,恶狠狠的。他不过是吓唬小久子,干死他自个儿也完了,扔了疯老婆不算什么,扔了两个孩子他可不忍心,他的大儿子像妈,傻,扔了就扔了,二儿子却不能扔,二儿子精神头十足,也许叫头一个傻儿子闹的,他格外心疼老二,叫老婆炖菜多放油,都是为了他。再说,他从来没想过死,他逼小久子认罪,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体面地活,为了让他那不傻的二儿子将来也能体面地活。想到二儿子,鞠老二摁小久子的手力开始加重,要是小久子死不承认,他就得背一辈子的骂名,讨了个傻老婆,生了个傻儿子,再背个偷东西的骂名,让他的后人还怎么活。



作品集孙惠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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