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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窗(孙惠芬)(10)

    老死鬼没理睬,半仰在沙发上,依然盯着电视。

    鞠老二和小久子他们……

    听说鞠老二和小久子,就像中毒呕吐的人又闻到了呕吐的气味,老死鬼立即起身坐直,眼神转向她。他转向她,却躲过了她,看向她身后那面墙,语调冷冷地说:别再给我提他们,干完了赶紧叫他们走人。

    大娘儿们坐在那儿,一时噎住。缓了好一会儿,才又一字一顿地说:他们已经走了。

    这句话出口,就像一个瘸子终于爬上一个山坡,大娘儿们倒抽一口冷气。谁知,气刚抽回一半,老死鬼就站了起来,冷眼看着大娘儿们:你把他们给我找回来,叫他们干完了再走!

    听了这句话,大娘儿们的肚皮瞬时就鼓了起来,她气的不是老死鬼而是自个儿,她无论怎样都应该说他们死了,而不应该说他们走了。都是这走了将结果引向了岔道。带着一股气儿离开客厅,躺到里边的床上,大娘儿们恨不能扇自个嘴巴子。

    一开始,她气的只是自个儿,可孤单单地躲在灯影后面,在一张床上躺下,她气的就是老死鬼了。要不是他前头说让他们走人,她也不能顺出个走了,关键是,她顺出走了两个字,激起老死鬼火气,他不该刚火完又马上出去尿尿,让出一个长长的空当儿。都是他让出的空当儿,蒸锅揭了锅盖似的,使她好不容易鼓足的气儿又撒掉了。大娘儿们撒了气儿,当然是心里激起了对老死鬼的气愤,要不是嫁给了他就像得罪了他,横竖都不顺眼,要不是他一心学外面,没完没了穷折腾,生生把个家从乡下折腾出来,她何至于这么孤单,何至于非得找鞠老二和小久子。还有,要不是他有钱就烧包,老逼她往家买大鱼大肉,她何至于这么胖,胖得都走了形儿!她原来的腰身可是一点儿都不比举胜子家的差。也许,心里太堵了,太想找到点什么出出气了。也许,是电视重又提起美国大兵在伊拉克的丑闻,让她有了联想,有一个瞬间,大娘儿们突然不气了,她不但不气了,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激动:你老死鬼知道八竿子打不着的美国出了丑闻,就不知道自个儿家里也出了丑闻,给你干活的民工死在地下室了!不怀好意的激动没一会儿就烟消云散了,因为当她在灯影后面长时间也等不来老死鬼,害怕不知不觉就长了翅膀,蝙蝠似的飞在黑森森的夜里。她不知道自个是害怕死了的人,还是害怕死人这件事,反正她觉得窗外巨大的黑暗里,不断有动静传来,一会儿窸窸窣窣,一会呜呜嗷嗷,让她大夏天的把自个儿捂在棉被底下,捂出一身水淋淋的汗。大约十点多钟,老死鬼终于躺到大娘儿们身旁了。所谓身旁,不过是同在一张床上而已,在两个孩子之外,她和男人有自个儿的单间,可老死鬼从不过去,为了不造成分睡的局面,每天晚上,她都厚着脸皮提前睡到客厅的床上。就像她最盼望做夜饭,一做起夜饭又七窍蹿烟一样,一天当中,她最巴望的时辰就是男人躺到身边的时辰,可当他一座山一样的肩膀横在她和他之间,她往往更加气闷。现在,有被子底下不堪忍受的气闷比较,她已经忘了身外的气闷,她掀了被子,不假思索就往老死鬼身边靠,似乎挨近他,他就分担了她的害怕。可是,五分钟不到,老死鬼就打起了呼噜,跟她心里的害怕就没了关系。老死鬼压根不知道她在害怕,但他睡了和没睡是不一样的。他睡了,那害怕似乎就从他那儿缩了回来。大娘儿们伸出手,搬了搬那座山。恁爸。她轻轻叫了声,他没有反应。恁爸。她又轻轻叫了声。她不知道他要是答应了她会怎么样,会不会告诉家里的丑闻。但她知道,他根本不会答应。她以往这么搬他,他从来就没答应过。她以往搬他,并不是想干什么,只想让他搂搂,他已经好多年不搂她了。可他不但不搂,山体反而会朝向反方向移动。他不会答应她,她想到了,可她就是想不到,男人的不答应,男人身体这司空见惯的移动,会让她突然对自个儿起了反感、厌恶。就像平素男人不夹她一眼,她却还要心疼男人一样,此时此刻,男人远离她,她反感厌恶的不是男人,却是自个儿。这让她一晚上一直想说出的地下室死了人的念头彻底打消了:老死鬼要是知道鞠老二和小久子因为偷了东西服毒死在地下室,有罪的就不是鞠老二和小久子,而是她了。这道理其实早就摆在那儿了,都由于大娘儿们一直处于慌乱当中,没能看清。现在,移动的山体让她看清,她不禁有些庆幸,自个儿多亏没说出来,老死鬼多亏把自个儿引上了岔道。她几乎一夜未睡,她孤单地搂着自个儿,孤单地对着贼一样扒上窗口的眼睛,当终于迎来长夜过后的晨光,当晨光变成明晃晃的朝霞照进院子,一个计划,明晃晃地照进了大娘儿们新一天的生活。新的一天,大娘儿们沉稳多了,没有害怕,也不再慌乱。她一早推开屋门走进院子时,还有意往地下室的方向看了看。按部就班做了早饭,按部就班刷锅刷碗,打扫卫生,在水槽里洗儿子夜里脱下的臭袜子时,她故意大声喊,金水,把摩托车给俺推出来,俺今儿个回村里。她这么喊,不过是想让家人知道她和过去一样,动不动就吵吵八哗指手画脚。昨天夜里她可是太沉闷了,沉闷得都不像她了,她唠叨那挂摩托,就是为了回到从前的她,以免露了马脚。谁知,她这一喊,儿子没动弹,老死鬼动弹了,迈着四方步走到大门口。他走到大门口,不是推摩托,而是在那里左看右看,端详一会儿,又往地下室的洞口走去。那一刻,大娘儿们早上以来所有的沉稳都不在了,心口慌跳的样子,仿佛那隐藏在地下的祸事一旦被发现,自个儿就完了,就是罪大恶极的杀人凶手了。还好,老死鬼并没有下地下室的意思,他在洞口站了一会儿,重申道:把他们找来,告诉他们,挖好了先别着急抹水泥,等找个工程师看看再说。

    摆谱!一个地窖子犯得上找工程师!大娘儿们嘟囔着,心里却有一块石头落了地。等一家人出了门,向着太阳去上班,她高兴得就差对着太阳唱颂歌了。

    说起来也不是高兴,院子里死了两个人她不可能高兴,不过是她夜里的计划可以如期进行。这计划是,她要在白天里,把地下两具死尸弄出去,只要他们不是死在她的院子里,老死鬼就没有理由埋怨她,她在一家人心目中的地位就不可能更糟。她招来的人偷了东西又服毒自杀,家里人怎么对她,夜里想都不敢想。大门哐当一声插上,大娘儿们就行动起来,她爬到楼上贮藏间找来一块旧窗帘,之后拿到楼下比划。其实她在夜里就已经开始比划了,她不仅比划,还在心里一针一针地缝,她就是这么一针一针缝着才熬到天亮的。不过,夜里缝和白天缝不一样,夜里缝不一会儿就缝完了,只是缝了一遍又缝一遍,白天缝可没那么容易,要估摸鞠老二和小久子的身量,要把针角缝密,关键她不是个细致人,从不会做针线活,旧窗帘又是在乡下时用的,长度不够,需要左裁右裁往上接,几乎刚刚拿针,就出了一身汗,汗黏住手指,针拔不出来,还不等把两个布袋缝完,她已经是一只落汤鸡了。



作品集孙惠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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