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凸(42~47)(5)
时间:2023-07-05 作者:陆天明 点击:次
一过十一点,这个略显得有点荒废的小院子便骤然冷清起来。不管谁来,他都不会再开门。接下来,他要用午餐。他重视午餐。特别讲究用餐时必须进入某种境界。如果说用早点时因为没时间让他进入那种他所向往的境界,中午这一顿便绝不肯马虎。他总是要驱车到八仙桥一家四川女老板开的饭店里用午餐。那里常年为他准备了一个雅座间。他当然不会在弄堂口叫车。上车前也不会换掉身上那件旧的短呢大衣。只有下车时,他才是真正的阿部。穿一身黑礼服的阿部。 当然也不能怪阿部。今天是星期四。他在任何一期的租房启事上都注明,星期四不接待租房者。因为这一天他要“采气”。练功。从寅时开始便蜘跃在那个黄缎子蒲团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窗前的那棵海棠树。这是他多年来习练中国气功的最大所得。他觉得没有比不远不近地注视一棵熟知的或陌生的树,更能让人身心浑元的了。无论它年幼或苍老,都直接生长在天地日月之间,但又不是天地日月。自生自长自管疾烈俯仰默不作声落地生根无象无碍。定定地注视一棵树(这“定”太重要了。《北斗本命延生经》中注道:“定乃人道之要路,登真之门径。定者止也,正也;不知止,不守正,则灾必及身也。”)注视树上的一根枝干,枝干上的一支梢条,梢条上的一片翻动着的树叶。看着它翻动,由着自己思潮奔涌,不加任何制约和导引,去想象去感受此刻能想象感受到的一切。然后再去注视树和树后的天空。它们一起挺拔,一起慢慢转亮,好像一小块幽暗的玻璃或一大团刚出炉门的金属熔液。树能给你的是任何别的实在或虚在所给不到、也给不够的那种坦然泰然那种自然信然。块垒炯然。然后屏息静气地沿着树干慢慢移动你的视线,直至根部。那儿总有一个层面,无论上界的风雨有多狂烈,它总是贞定不动的。在这儿停留住你的气息,把刚才注视树梢摇动时产生的全部意念全都排除净尽。空。中。呼……吸……呼……吸……默念这四个字。全神贯注。每星期四的清晨。或每一天的傍晚。 昨晚他就在铁门上挂好了一块小木牌。木牌上写明“今日无房可看。明日请早。”他熟知中国人一般不强人所难。也不善坚持己念。他们中的大多数都缺乏这样做所必须的自信和力量。大多数人看看小木牌,叹口气就会走的。也有骂声“操那”的,那就已经算是相当有个性的了。他完全想不到这么一个干瘦细长的女人,皮肤还黝黑的女子,居然那么倔强,在这样的雨夹雪天气里,从上午一直站到了下午。迹近惊心动魄。 从那天以后,阿部再也无法摆脱这个女人的影子。不管他做什么,拿起筷子,脱掉鞋子,倒出半瓶硫酸,或者走进厕所,或者推开所有门窗或者把自己关在三楼顶层的那间小库房里,同时在四面墙上给自己放映六部黑白电影(他收藏了近六十架欧美各个时代各种型号的老式家用八至十六毫米电影放映机和近六百部在中国已成绝版的黑白配乐默片),也无法驱散她。怎么回事?阿部之贺。这样一个干瘪的“支那”女人,还带着一个十五六岁儿子,怎么就招得你如此心神不定?就因为她仿佛刻在一块旧木板上,直定定的眼睛中没有埋怨,没有自责,没有空白,没有退却?就因为它绝对地女性化,却又绝不故意显示自己是个女人?当你从八仙桥吃完中饭回来,看到她母子两个依然在昏昏蒙蒙的阴霾下,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在你那个早已锈蚀了的铁门外,几乎原地纹丝没动地等着你。你看到下了就化、化了又下的雨夹雪终于把他俩的鞋底冻在了人行道上。你看到他俩板板六十四地站着,母亲虽然没有搂住儿子,但他俩相侬而立的姿势,使你想起了那年的佛罗伦萨,一座正在翻修的古罗马小教堂,那座曾强烈震撼过你的雕像。那也是母子俩。在那陈旧和辉煌同样举世无双的马棚里。那时的你还只是北海道一个美术专科学校二年级的学生。即便到这时,你对这个黑女人的固执,仍然感到不舒服,因为你历来就不喜欢女人执著。你再次冷漠地打发了她,和她的儿子。当她恳切地对你说,我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脱得开身来见你。你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她的话说,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这种当面开销的粗野,发生在你身上还是罕见的。她又说了不少恳求的话。你还是那一句冷冰冰的话:“明朝请早!”你能把上海话说得十分地道。于是她走了。没再求你。没有埋怨。也没有自责。上身还是那么僵直。也许由于站立的时间太长,一条腿有点发麻,她走起路来显得不太方便。只是快走到弄堂口了,才又回过头来看了你一眼。依然没有埋怨。没有自责。只是有一点不明白。只是好像在无声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她知道不会有人回答她。她一生都习惯于没有人来回答她向这世界发出的疑问。她认可。她像刻在一块旧木板上的雕像,直定定地看着你,一个寄居在她的国度里的异国人。她冻红了的手背被融进了雪片的雨水儒湿,却依然紧握住硕壮的儿子。这使得从小就失去了母亲。从来也没有被一个女人这么紧握过的你,突然心疼得要发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