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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3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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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鲜红的血。热辣辣的血。清水一样的血。三月桃花般的血。焦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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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经易门自然睡不着。吃晚饭时,只勉强吃了一小碗皮蛋肉末粥。一根鲜黄的香蕉也只咬了两口。第二天,在楼上莫名其妙地转了半天,下意识中,总以为(总盼着)谭家会派人来向他解释刚发生的这一切“误会”。但一直等到下午,连一个电话也没有。后来来了个人,是盛桥镇的茶房老倪,报告了两位姨太太偷着过江去找黄克莹的事。经易门一听又激动了,立即让忆萱拿衣服来,要去谭家花园向谭先生和三先生报告。忆萱劝他不要去。忆萱的意思是,谭家已经把我们当作一件穿得不想再穿的旧衣裳那样,损了出来。假使说真还有点志气,我们就不要再管他谭家的事了。也不能再管了。忆萱还没把话讲完,他就火冒三丈,脸涨得通通红,跳起来,逼冲过去,连声斥问,啥人没有志气?啥人没有志气?忆萱再不作声。他嗝噎了一下,也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失态,便长喘了几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回自己房间去了。尔后,听见忆萱在门外低声啜泣。再过一会儿,啜泣声消失。楼里十分地安静下来。又过了一会儿,忆萱出门,把儿子经十六也带走了。楼里更加安静,甚至静得可怕。一直到该操心晚饭了,忆萱还没回来。经易门越发烦躁不安,就叫了辆三轮车,说是要到崇善里去。

    崇善里在闸北。有一条臭河浜。有一幢老式的弄堂房子。这是谭家、也是经家的“老窠’。当年,经老老先生跟谭老老先生从乡下到上海来学生意,就住在崇善里。谭老老先生和谭老老夫人在崇善里落脚的时间不长,没住几天,就被上海总商会的一个朋友接走了,但年轻的经老老先生和更加年轻的经老老夫人却一直在崇善里住了下来。一直住到有一天,谭老老先生对经老老先生说,我帮侬在公共租界里顶一套公寓房。一切费用全归我出。侬搬出来吧。这样,在朋友中间,我脸上也好看点。经老老先生却不肯搬。又过了一些年,经家积的钱也买得起小洋房了,经老老先生还是不肯搬出崇善里。而且扬言:只要经家不离开上海,不离开谭家,经家的后代就不许搬出崇善里。为什么?老人家觉得谭家是从崇善里开始发起来的。崇善里是谭家的一块风水宝地。一条龙脉。经家人有责任为谭家守牢这条“龙脉”,报答谭家的恩情。经易门小时候不懂事,说道:“啥龙脉?一条臭河浜!”就为这句话,老人家冲过来,甩开大巴掌,咣咣咣咣,一连四五个耳光,直打得这个唯一的嫡亲孙子鼻子耳朵牙齿一起流血。还逼他在谭家祖宗牌位前跪了三天三夜。从此以后,老人家就常说:“能够为谭家守牢这条龙脉的,才是我经家真子孙。”

    一直等到谭老先生病重。抬进医院。四个氧气瓶围上来。身上插进八根管子。脑子还清楚,知道这一次进得来,出不去。他赶快派人四出去为经家买房子。地段要幽静。房子要像样。独门独户整幢小楼。只要合适,价钱再高也不怕。最后定的就是辣菲德路这幢英国乡村别墅式小洋楼。然后把经易门和他的父亲经老先生叫到病榻前,说了两件事:-,我把雪俦和谭家都托给你父子两个;二,你们要看得起我,就请搬到辣菲德路去住。谭经两家相交几十年,现在,我要跟你们分手了。这幢房子就算我送给你们的分手礼。我只能为你们做这点事了。经家父子两当时真想跪下来,抱牢谭老先生大哭一场。经家父子当场答应了谭老先生的请求。但实际上,他们没有搬。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应该离开崇善里。后来谭老先生就死了。有一晚上,突然开过来两辆大卡车(老式道奇),还有十几辆老虎塌车。领头的一辆道奇车驾驶室里坐着身上还带着重孝、刚做了谭家当家人的谭雪俦。在谭雪俦指挥下,一大帮脚夫扛夫不问三七二十一,也不顾经老先生的阻拦,就把经家从崇善里搬到了辣菲德路。谭雪俦歉疚地对经老先生说,阿爸临咽气前,交代我一定要这样做。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对不住侬了。否则,将来我到阎罗王面前,真没办法向我阿爸交待。经家虽然搬进了辣菲德路新居,但并没有卖掉崇善里的老宅。不仅没有卖,相反地,还花了老大一笔钱,把它彻底翻修了一遍。说是“翻修”,其实是完全按照老样子,再造了一个。所有的柱子都漆了黑漆。所有的房门上都挂一幅大红底子五彩丝绣绸帷帘。每一幅帷帘中央,又都用黑丝线绣上一个极醒目、极庄重的魏碑体大字:“谭”。又请来最有名的莆田石匠,用最好的泰山石为谭、经两家的祖宗,刻了两个跟真人一样高大的石像,供奉在老宅堂屋中央的一个高台上。这两个石人都古装打扮。一个身着二品朝服。一个分明布衣穿戴。着朝服的慈眉善目,手捧朝笏,仰视皇天,虽潜龙勿亢,犹志在纲维。布衣打扮的,低眉垂目,躬身作揖,真正是至柔而动,至静方德。经易门还物色了一对洁身自好、一辈子吃素、无儿无女无任何牵挂的老夫妻来看守这幢老宅,命他两日遂地撞钟击鼓念经,敬礼膜拜,日遂地叫这老宅香火线绕钟磬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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