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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30~41)(4)



    小丫头跌跌撞撞一下摔倒在地。老账房先生被揪得一口气憋住,嘴唇皮发紫。经易门自己则浑身僵直。张口结舌。面对这样一个局面,众人才开始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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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轮车载着经易门,绕辣菲德路吕班路上的法国花园,整整转了三大圈。三次都看见马路对过的克莱门公寓那一片(六个?八个?)褚红色的尖顶。三次踏过经家门口,经易门都没有叫停。他没有心思回家,但又不能不回家。大厦将倾。大厦将倾啊。最近,谭宗三召开谭氏集团公司董事会,事先不仅没有跟他商量,正式开会时又不通知他参加;连召集东西两管事房全体管事议事,都不请他。硬档梆子。明摆着是在甩掉我经易门么!消息一经核实,不仅经易门为之骇异(想不到这位同龄人下手这么快,这么狠),整个谭府上下也被震惊。谭府因此乱成一团。账房先生自动封存账册。管事遇事不敢发布指令。走廊里再也听不到脚步声。耳房里再也听不到交头接耳私语声。连邮差送来汇单都没人去盖章签收,不知道收下钞票该到谁那儿去人账。煎药的因此煎穿了药罐头。斩肉的因此斩掉了手指头。花匠因此错把郁金香当成了马兰头。奶妈喂错了囡囡头。老妈子则抱错了大小姐房间里的鸭绒枕头。整个谭府立时三刻就像一条失控的大船,只见有上下翻飞的鸥掠乌在船后相随,却不见船头在浪尖上高高邀游。而让经易门最伤痛的还是,谭先生谭雪侍此时此刻的态度。他原以为,不管怎样,谭先生是一定会出面为他说一句公道话的,会戳力在三先生面前挽留他。但看样子,好像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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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易门冤枉谭雪俦了。谭雪俦曾排了全力为经易门争取过。他十分虚弱地在床上扭动。喘息。打着重重的嗝噎。问谭宗三,哪能(怎么)可以这样……哪能(怎么)可以这样?

    谭宗三手拿一根中短长度的白色藤条(认真地缠进了好几股彩色的细皮条),身穿一套麂皮猎装(散发着极浓重的来苏尔和福尔马林气味),脚登一双翻毛长筒皮靴(带一个笨重的大方头),一面用那根柔韧的藤条轻轻拍打大理石壁炉架上那座象牙裸女,借此保持自己应有的镇定;一面却忍不住四下里睃视,流露出他那种永远无法抑制的好奇心。

    谭府几经搬迁,曾经的一个原址是明弘治嘉靖年间上海名士陆深的一座“别业”,“颇有竹树泉石之胜”。当地人叫它“四季别墅”。多年来,后堂东西两棵大柱上一直留着一副前代名家张电亲笔题赠的楹联:“步玉登金,十八人中唐学士;升堂人室,三千门下鲁诸生”。雪俦当家后,非常属意这副楹联,想尽办法把它们搬进了他房间,当宝贝那样供着。而谭宗三却一直希望他把这副楹联处理掉(不少人喜欢到广东路江西路上的老古董店里淘这种旧货),另挂两幅欧洲的画。比如恩斯特·凯尔希纳(EmstKirchner)的人物或木刻,或者索性挂两幅保尔·塞尚(PaulCezann)的静物风景。这位年轻的三叔非常喜欢这两位画家的画,尤其喜欢凯尔希纳一九一三年画的布板油画《街头五女子》。女人们(有钱的阔太太?沧桑的老妓?)裹一身带狐皮领的大氅,僵尸般地戳立在街边,呆呆地审视橱窗里那昂贵的皮货。她们的外形被故意夸张,画得很瘦,很变形,像鸟爪,又像是钉在地上的枯桩,表情阴冷粗鲁,暗绿的基调反衬着她们脸色的苍白。背景上则挤满了乱糟糟的人群。每个角落都显示出前世的堕落,又都隐现着今世的邪恶。

    谭宗三后来便把他那敏感的手指尖停放在探女冰凉的脚面上,轻轻地摩挲、悉心地体会她脚面上的那种冰凉和滑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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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挽留住经易门,这几天里,谭雪俦已不止一次把谭宗三请到自己病床跟前长谈。这一次又谈了整整三个钟头。据说谈到最后,谭宗三用力抽了那座裸女雕像一藤条,愤然离去。依然只丢下一句话:留我就不留经易门;留经易门就不留我。谭雪俦向着谭宗三的背影,拼足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叫了声:宗三啊宗三,做人做事总归要讲点道理,讲点良心啊!我促谭家人不可以这样对待经家人的!罪过啊……作孽!随着这一声拚力的嘶喊,又有半盆鲜血从他后身哗哗地喷射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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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从大库房背后那棵串香槐老树顶上慢慢西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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