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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1~10)(7)



    “侬想催他早点死?”谭宗三毫不客气地抢白,搞得经易门相当难堪,当即脸红耳赤,低下头。

    “上个月,谭先生让我在宝丰拆借了一笔款,这个月月底就要到期。最近账上头寸有点兜不转。是不是……想办法从南京方面调济一点过来……常熟和苏州方面也有两笔生意等着用头寸……”稍稍沉默了一会儿,经易门又询问道。

    “生意上的事,我现在不管。将来也不会管。侬少来烦我!”

    “谭先生关照,从现在开始,谭家门里大大小小所有的事,全部要听你三叔的……”

    “全部都听我的?”

    “全部都听侬的。”

    “我讲的每一句话都算数?”

    “侬讲的每一句话都算数。”

    “真的?”

    “真的。”

    “那么我讲,生意上的事我不管。侬听不听?!”

    “……”

    “为啥不响?侬到底是听,还是不听?”

    “……”

    “侬讲呀!”

    “……”

    这时候,账房间的簿计员程宝霖捧着一摞古籍图书,在大客厅外,焦急地等着谭宗三出来接见。讲起这位程簿计的身世,就要说到三个多月前的某一天发生在谭先生身上的某一档子事了。那天,刚吃过早饭,谭先生突然显得十分烦躁,说,外头来人了。几个茶房赶紧出去看,没有。谭先生定定心,回到书房,刚刚坐下来就又说,外头肯定来人了。大家再赶紧楼上楼下花园里外一通穷寻,还是没有。但谭先生一口咬定,有。还说这个人一进谭家大门就讲这个花园里有蛇,有壁虎,还有一窝好蟋蟀。他要捉蛇捉壁虎,还要捉这窝好蟋蟀。拦也拦不住,直往里走。还说要寻一批青花坛子。于是乎一楼,二楼,前楼,后楼,前花园,后花园,东西厢房,南北游廊,走起来熟门熟路,一点都不打疙楞。

    这件事听起来的确相当奇怪。

    你说谭家花园里有蛇有蟋蟀,这不稀奇。谭家花园前身是上海县知县叶廷眷的公馆叶家花园。花草树丛假山石洞几十年,还有几幢老房子八九十年没有翻修过,湮没在荒草一角。这种地方要说是没有蛇没有壁虎,或者说没有蟋蟀,反倒是奇怪了。但要说到什么“青花坛子”,而且是“一批”,实在没名堂。

    谭家门里当然有瓷器。不但有,而且还多。不但多,而且还名贵。中国人就是有这种通病,一旦钞票赚足了(?),房子造够了,妻妾讨够了,儿子生够了,官衔买够了,剩下来最想做的事,一就是花钱附庸风雅,结交文人骚客,男女优伶;再一个就是白相“老祖宗”——收藏古董。古话说“腰缠万贯下扬州”。为啥偏要去扬州?古时候的扬州的的确确是一块优价古董荟萃之地。谭家自然也不能免俗。更何况谭老老先生当年以布衣人直乾清宫南书房,在内廷供奉任上让皇上外放,先去了安徽,又去了福建。后来还去过别的一些地方。去的地方越多,家里收藏的“老祖宗”自然也就越多。

    但是,不管谭家的古董有多少,从谭老老先生开始,到后来的谭老先生,到现在的谭先生,在瓷器方面,他们从来就只好两种古瓷:一种,明神宗时的吴十九瓷;第二种,前清雍正年间出的“胭脂水”瓷。吴十九瓷古朴浑拙。粉红的“胭脂水”则娇嫩欲滴。谭府一向最忌青花瓷,连碰都不碰,更不要说收藏。只嫌它清冷。不吉气。连日常家用的一应茶具餐具烟具,他们都只用粉彩斗彩的五福莲座出水云龙。就是带一点青花的,起码也要是釉里红那种的。这一点,上海滩上所有玩瓷器的都清楚。怎么可能还会有这样的人,特地到谭家门里来寻什么“青花坛子”?除非他五迷三倒纯粹一个神经病。

    但谭先生坚持说,他看到过这个人。还跟他说了话。这个人个头虽然不高,穿着固然黯旧,但举止谈吐无一不显示出他内心的清朗和精细。后来,他索性把这个人的样子画了下来,让大家依样去寻找。画挂在门房间。三天没有反应。到第四天头上,这位程宝霖先生从南通天生港结账回来,看到了画上的这个人,不觉呀地一声暗暗惊叫,忙回到自己家里,从阁楼上翻出一部涵芬楼刻本《北窗吟稿》;拍去函套上的灰尘,拿青蓝细布用心包好,悄悄送到谭先生跟前。这位程先生是当年叶知县身边那位账房主簿程敬吾的后嗣。他手中当然会留下一些跟叶大人和程主簿有关的人文资料。这部积满灰尘的《北窗吟稿》即是其中之一。里头收集的都是叶大人官宦生涯的“即兴创作”。诸如《感念紫气东来推窗遥望》《拜会某国某领事路遇小雨》《悬牌放告闻听鼓乐绕梁有感君子之道黯然而小人之道日彰五十韵》等等等等。但难得的是,这部《吟稿》卷首刻印着那位叶大人头戴花翎、身穿朝服、佩戴朝珠,端坐中堂的一幅“绣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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