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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1~10)(3)



    经易门不免一格愣。他不用回头去看窗外的天色,只要听一听那在树丛楼群间狂撕滥吼的风声,也知道此刻哪是坐船渡江过海的时候?况且三个钟头前,经易门就已经接到管事房抄收到的有关风暴潮的正式警报。那时候,外滩气象台就已经升起了那只专做风暴警示的灰色竹壳空心球。吴淞口外三岬水里的浪头已经有一两丈高。谭家存放在吴淞口煤场上的两座煤山已经被涌上岸来的潮水吞吃得一干二净,只剩一点黄泥底子。而哈同花园张家花园黄家花园……里所有的批把树、玉兰树、香樟树、苦楝树。红拷树、赤捕树、黄杨树、米储树和一盆盆已经伺弄了三百年之久的老桩盆景,还有那些所谓的法国梧桐、加拿大白杨和德国冬青统统前俯后仰,肆意呻吟或者咔咔嚓嚓折断。赵主教路因此关上了所有的百叶窗。制造局路因此平地涌出三尺半潮水。马桶盖因此成群结队地漂出每一个弄堂口。肇家浜两厢所有的小弄堂里所有的晾衣裳竹杆因此统统跌下来,七荤八素地戳进每一只冒着蓝色火苗的煤球炉。而城隍庙木头架子搭的九曲桥上因此爬满了湿答答的绿毛乌龟。所有的铜吊因此都在喷射灼人的热气。嘶嘶响。

    “外头风不小……我已经让郑船长把东兴号开到十六铺码头等着侬了。侬看侬能走(口伐)?”谭先生声音嘶哑低沉,脸色青白,站在那只油红暗亮的藤榻前,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窗外灰蒙蒙的云团,问。谭家有自备的铁壳轮船东兴号。有自备的船长郑复观。

    这种天气,按规矩,设计排水量即使有一千七百吨之巨的东兴号也是开不得船的。只要一松开缆绳,船肯定就会失控,肯定就会横冲直撞;其实,就是不松开缆绳,它也要横冲直撞。但是,经易门还是一语不发地走了。不仅仅是因为多少年来经家人在谭家人面前,惯于不说一个不字;也不仅仅因为几个月前,经老先生临终前曾对经易门留下过这样一句话:谭家,我就交把你了。尔后老先生强撑着坐起,取过那管出自制笔名家周虎臣之手的狼毫“臣心如水”,哆哆嗦嗦地在一张熟宣上,用他那一手极为出色的瘦金体楷书,给儿子写下了最后四个字:“人境壶天”,便喘个不休。

    老人家留这样的四个字,到底深藏什么用意,他本人没做任何解释。经家的两代人之间习惯了不做任何“解释”。下一代人习惯了照上一代人吩咐的去做。从不要求“解释”。经易门当然也不例外,没去求个详解。但细品之下,他觉得自己对这四个字的含意似乎已经有所领悟。只是讲不清。讲不清这里所包含的经家三代人在谭家门里所历经的全部荣耀和辛酸,讲不清老人家在此刻所要表达的一种怎样的自重和期盼。这种自重是老人家从来也不敢明白表达的,可又总想有所表达,尤其在自己即将撒手西去之际又特别想有所表达,可又依然不敢明确表达的。经易门觉得自己能明白、能理解、也能懂得这里边种种的无奈,种种的炽烈委婉固执和种种唯经家人独具的、必备的缠绵、精细、坚韧……于是隔天他就用重金聘请九华堂老先生装裱了这幅字,再用红木镜框把它挂到自己居室的中堂。每每到深夜,当他独自面对这幅清秀劲厉老到谨严的字条时,便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感到自己是那么的稚嫩。年少无知。总能觉出身前身后一股股阴冷的风在嗖嗖。窗外檐下一双双厚底朝靴似有似无地在响动。

    为了谭家,此时此刻,他经易门心里当然只有一个回答:“我一定去。”

    于是匐然一声巨响迸出,拦腰袭来的一股巨浪把东兴号铁火轮船长室的那扇铁舱门从铜的门框上辣辣地撕裂了下来。

    6

    东兴号铁壳小火轮在风浪中好不容易靠上盛桥镇木堡港码头。几十分钟后,老茶房倪志和急急忙忙跑到大有大茶馆店楼上,向谭宗三通报,上海方面经大总管经易门先生有急事求见。人已经在楼下等着了。这时候,谭宗三刚把那位黄克莹女士请到这家新开张的茶馆店楼上雅座间里吃早茶。真是第一次请。刚把板凳坐热。第一客蟹黄小笼包刚刚送上来。头遍盖碗茶刚刚小啜了两口。场面上的拘谨刚刚得到一点舒展。那几句早就在心里盘算了又盘算的话刚要说出口,倪志和这老不死的脚步声,就在楼梯板上格登登格登登地响起来了。扫兴。实在扫兴。

    谭宗三只得放下筷子,满心不悦地狠狠斜瞪了老倪一眼,拿起餐巾在嘴角两边分别轻按了一下,躬身对黄克莹小心翼翼地道了声对不起,便沉下脸,撩起门楣上那条满地荷绿一水青绸布门帘,悻悻地快步走了出去。门帘布用力甩过来,刮到老倪眼角上,老倪都没敢哼一声。老倪是谭宗三从上海带到苏北来的,为人虽然不算聪明能干,但毕竟在谭家门里有年头了,谭家的事多少还是知道一点。他知道,三十出头却一直还单身过着的三先生,轻易不约女人进酒楼茶馆,今朝不仅例外,而且特别看重跟黄“小姐”的这个约会。三先生历来非常讨厌这位经大总管经易门。今朝偏偏又是这位经大总管来冲了三先生这个兴会,偏偏又是他老倪夹在中间当传话筒。真是“酒盅里拌黄瓜,一点都兜勿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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