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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1~10)(2)



    公平地说,叶廷眷这一生跟绝大多数中国人的一生相比,应算是优渥超绝的。即使跟绝大多数为官的比,也算得一帆风顺的了。那么,作为今人的我们,不禁要问,一百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也就是同治十三年九月二十一日清晨,在上海县县衙门里,在这位“叶大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一桩什么样的惊天动地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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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十年过去了。没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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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不能写这样一个家族——这个家族里所有的男性成员,没有一个能活过五十二岁的。这种迹象的显示起码已经有四五代人了。甚至还要久远。于是不能不恐慌。不能不焦虑。再想想这个家族里的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她们一旦得知后,对自家男人的这个“命”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还有那些将要进入这个家族、但一时还没进入这个家族的女人又会怎样动作?比如那个年轻的黄克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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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不想写家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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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籍江苏常熟的谭家,当年靠三艘一百二三十尺长的沙船把全部家当从天津搬到上海,便把谭公馆建在贝当路麦琪路、钜籁达路、蒲石路一带。后来的有一天,向来脾气随和、从不走极端的谭先生突然间整整三个月足不出户地把自己关在三楼写字间里,不见任何人。甚至连夫人筱尚香也不见。必须说明的是,谭先生的写字间里,也有一张藤榻。那张藤榻用的时间也很久远了,也早已油红暗亮。也有一只镀金嵌接的台式自鸣钟,同样地安座在那么一个用象牙雕出的西洋裸女手掌心里。那脂玉般的乳白,已远不止焦黄。牙黄。斑痕累累。暗渡陈仓。夫人筱尚香强忍住凄惶,一次又一次地把管事房总管经易门叫到自己房间里,要他和盘托出事情的底细。经大总管惶恐。他真的无可奉告。他不是不愿讲,实在是讲不出来。不知道。

    “侬哪能会勿晓得?侬勿晓得,还有啥人晓得?谭家的事体,瞒天瞒地,不瞒侬经家人。侬是不肯讲,是(口伐)?!难道我筱尚香在侬眼睛骨里就那么匆值铜钿?!”二十八岁的夫人有气无力地靠在绣花枕头上,伤心。摇头。一遍又一遍地淌着那清长而又真诚的眼泪水,嘘嘘。埋怨。恳求。

    此刻的经易门,的确无话可说。三十三岁的他只得低下头。十分难过。十分颤栗。夫人的话一点都没说错。经家三代人在谭府当总管,整整辅佐了谭家三代人。他本人虽说正式从父亲经老先生手里接过总管的职务还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但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在谭家走动,十六岁起就被谭先生的父亲谭老先生相中,被安排在管事房相帮着操办谭家的大小一应事项。多少年来,的的确确正如夫人所言,谭家的事瞒天瞒地不瞒经家人。谭先生的事,从来没有他经易门不知道的。经家人和谭家人的这种关系,在上海滩上是出了名的。这也是经家的自豪。在此同时,经家的几代人都像守护自己的眼珠一样,守护着跟谭家的这种关系,从不许家族内的任何一个人在这一点上出半点差错,有半点含糊。但这一次,经易门真颤栗了。他真解释不了这几个月来谭先生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变态。如果他当时知道当年上海县县衙门里所发生的那档子事,他就可以对夫人讲,人有时是可能会发生一种让别人弄不清楚其原委的“精神变态”的。不必硬要问个为什么。也许事过境迁,一切太平如旧。可惜他当时并不知道上海当年还有这么一个叫叶廷眷的贵人。更不知道那一天清晨曾有过的“反常”。于是他无法为夫人解脱那沉重的疑虑。他深深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严重失职。此时此刻在他心里,的的确确除了无边无际的内疚自责以外,就只有那无际无边的自责和内疚了。他只有强作沉着贞定,以竭力稳定住被疑虑惊惧之风切切实实笼罩了的整个谭家大宅,并带人日夜守候在谭先生的书房门前,以应新的不测和谭先生可能发出的某种紧急召唤。

    到那一天,后半夜,书房里总算传出干哑的声音,叫经易门。九十个日夜在门外已经守候得精疲力竭的经易门,瞬间振作,马上对几位同样在门外守候了如许日夜的医生护士做了个断然的手势,让他们把一些输血输液或输氧的必用品先推进房间。谭先生这一向以来,身体相当不好。不是一般的不好,而是相当不好。便血。便起来就嘶嘶地往外喷。鲜红鲜红。求遍了海上名医,都没止住。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三月有余。经易门当然要准备医生护士。甚至还准备了两名七级钳工。实在不行,就强行开锁进门。但医生护士一进门,却被谭先生统统赶了出来。而且不容经易门作任何辩解。经易门当然不敢犟作,只得迁就。安排了医生护士相继退出,他先四下里瞟瞥一圈,没发现有血迹,心里稍稍安顿下来;再看谭先生的脸色,除了那点原有的虚肿黄白,倒也没有新添多少应有的萎颓,甚至都没在那张藤榻上躺着,而是站在那里对经易门说,要他连夜坐船到苏北盛桥镇去请三叔谭宗三回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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