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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古纳河右岸(中部 正午(第10节))(2)

    这年的秋天,我开始在岩石上画画了。

    如果不是因为伊万打铁,如果不是因为打铁场地的泥土跟铁一样经过了冶炼,变得艳丽细腻起来,我就不会动了要把它当颜料的念头。

    如果我不在岩石上画画,从小就爱跟着我的依莲娜也许就不会学画画,她青春的身影也不会那么早地随着贝尔茨河而去。

    可我觉得画画是没罪的,它帮我说出了那么多心中的思念和梦想。

    你们现在都知道贝尔茨河支流的阿娘尼河畔的岩石画,在河畔已经风化了的岩石上,呈现的是一片血色的岩画。我们的祖先利用那里深红的泥土,在岩石上描画了驯鹿、堪达罕、狩猎的人、猎犬和神鼓的形象。

    我画岩画的时候,阿娘尼岩画还没被发现,虽然它早在我之前就存在了。

    我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留下了许多处岩画,除了依莲娜知道几处之外,没人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又都是些什么图形。如今依莲娜不在了,知道岩画的人,也就只有我了。也许它们已经被岁月的风尘和雨水洗刷得消失了踪影,那些线条就像花瓣一样,凋零在山谷中。

    我把伊万打铁后遗留下的泥土搓成条,一条条地摆在希楞柱里,待它们阴干了,用它们做画棒。我第一次画岩画,是在伊马其河畔的岩石边。那是一片青色的岩石,所以赭红的线条一落到上面,就像暗淡的天空中出现了霞光。我没有想到,我画的第一个图形,就是一个男人的身姿。他的头像林克,胳膊和腿像尼都萨满,而他那宽厚的***,无疑就是拉吉达的了。这三个离开我的亲人,在那个瞬间组合在一起,向我呈现了一个完美的男人的风貌。接着,我又在这个男人周围画了八只驯鹿,正东、正西、正南、正北各一只,其次是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各一只,它们就像八颗星星一样,环绕着中间的那个男人。自从拉吉达离开我后,我的心底不再洋溢着那股令人滋润的柔情,很奇怪,当我在岩石上画完画后,心底又泛滥起温暖的春水了,好像那颜料已经渗入了我贫血的心脏,使它又获得了生机和力量。这样的心脏无疑就是一朵花苞,会再开出花朵来的。

    那年秋天,妮浩生下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她给她取名为交库托坎,也就是百合花的意思。

    夜深时分,在营地依然能时时听到坤得鞭挞依芙琳的声音,依芙琳发出的呼喊总是那一句:坤得,我不要,我痛啊!依芙琳的背逐渐驼了下来,坤得的腰板却挺直了。有一次他喝醉了酒跟哈谢说,依芙琳还得给我生一个金得,她弄丢的孩子,她得给我找回来!

    冬猎开始的时候,男人们又被召集到东大营受训去了。依芙琳咬牙切齿地说,日本人干脆留下他们,让他们充军得了!

    然而坤得他们还是回来了。没有回来的是伊万。

    达西对我们说,有一天列队走步的时候,坤得老是出错,让他向东转,他却朝西转,而且老是出列。铃木秀男气坏了,他让坤得站在训练场的中央,放出狼狗撕咬他。那条狼狗三下两下就扑倒了坤得,将坤得的脸和胳膊抓出一道道伤痕。先前伊万跟大家一样,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发的情景,后来是在一旁观看这幕情景的铃木秀男所发出的笑声激起了他的愤怒,伊万飞奔过去,用右手揪住狼狗的尾巴,把它当成绳索,紧紧攥在手中,然后一圈接着一圈地把狼狗悠了起来。只听狼狗嗷嗷惨叫着,它的尾巴很快就与身体脱离了。这条失去了尾巴的狼狗疯了似地朝伊万猛扑过来,伊万眼疾手快地把它按在自己的裤裆下,伸出脚狠狠地踏它,只三五脚的样子,它就不能动弹了。伊万的脚与手一样,力大无穷。铃木秀男惊呆了,他怔怔地看着伊万把一条活生生的狼狗在瞬息之间变成一只死老鼠,他的额头沁出了汗珠。当伊万提着那条狗尾巴,一步步地走向铃木秀男,把它撇到他怀里时;铃木秀男这才反应过来,他咆哮着,唤来两个士兵,把伊万架走,关进营房西侧的牢房。那个晚上,牢房里传来阵阵皮鞭声,可人们却听不到伊万的呼叫,他一定是忍受着,不发出一丝呻吟。就在那个夜晚,伊万逃跑了。牢房铁门紧锁,窗户竖着铁条,可伊万用他那双打铁的手掰断了铁条,像一只出笼的鸟一样,轻松地逃离了东大营。两个日本士兵带着狼狗去山中追捕伊万,然而连个影子都没寻到。

    达西讲述伊万的遭遇时,坤得蹲在火塘旁,一直埋着头,很愧疚的样子。依芙琳先是瞟着眼睛看着坤得,然后呸了他一口,说,你连日本人的狼狗都对付不了,也就对付女人有点本事吧,算什么男人!

    坤得依旧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辩驳,只听火塘发出扑簌扑簌的声响,看来是他的泪水滑坠到火上了。

    从那以后,在夜晚的营地上,再也听不到依芙琳叫痛的声音了,想必那痛已转移到坤得身上了。依芙琳的背不那么驼了,她又高声大气地跟人说话了。而坤得的腰,却像被大雪压着的枝条似的,弯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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