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日(第九章 大来娘)(16)
时间:2023-06-26 作者:陆天明 点击:次
铁板硬的光脚老是深深插进那阴凉、那滋润、那酥软的泥土地里,再用力勾起所有 的脚趾头,让湿漉漉把整个脚背埋住。这又能咋着?荆槐丛里长起恁些苦豆子。大 蓟。铁路桥墩一搁准是十来二十年。山和荒原。落叶走向一伙再没人能把他们想得 起来的人。拼命拉响木筒子老板胡和蛇皮双忽雷。一根根拴马桩倒像通天梯。这就 是八百里再加八百年的苍黄和玄机…… 后来,哈捷拉吉里村一直有人这么说,那天大来娘向大苇荡猛地一扑那会儿, 的确有一条水桶粗的黑蛇蹿了进去。连那秃秃的尾巴都有碗口粗。也有人说,那黑 蛇走得没那么痛快。它是慢慢往里游的。游得艰难,痛彻肺腑。它不时昂起头来看 天放家那大屋,嘴里还噙着女儿玩耍过的那块羊拐骨。但也有人说,她一扑什么也 没有了,只冒过一股青烟。甚至还有人说,她没有扑,也没有游,是慢慢地往下蹲, 好像被苇荡吸进那深不见底的淤泥地里去似的,就在原地一点一点地不见了…… 没人分得清谁个是真谁个是假。只有一件事是真的。当那天大来娘绝望地在大 苇荡边上喊出那声“天放”的时候,远在二三百里以外的天放,好像被枪打中了似 的,心尖上突然一阵麻疼,叫他挺不住。后来,他觉得心慌,坐立不安,怎么安抚 自己,也定不下神。而且,他总觉得听到了那一声喊叫。隐隐地隆隆地,使他浑身 胀满。那一刻,他直想胀大了伸到云头里去,同那声音会合。他布满血丝的双眼, 直瞪住哈捷拉吉里村的方向。他记得自己走过许多星夜。长桥。没有水又有水。并 不是每一条干河滩都和枯树一般。那许多根戳在矮土房后身的杨树桩也都同样硬撅。 天放记得大来娘还有一双水红面子的绣花布鞋,洗得于于净净地放在炕头那一摞漆 皮箱子上。 天放赶回村去,在大苇荡里整整找了三天,到爬出苇荡时,他连咽唾沫星子的 力气都没有了,想哭都哭不动,一头栽倒在岸坡边的草棵里。他的脚他的腿全让苇 茬子割破扎透,衣服也撕扯成了条条缕缕,嘴唇上起了焦皮,脸盘子上挂着一块块 干巴了的碱面。 从那以后,谁也没见过大来娘。她也再没走出过阿伦古湖的大苇荡。就在她走 进大苇荡的这一天,哈捷拉吉里村,整整刮了一夜的西南风。 他知道他今生今世再找不到这样的女人了。打头一次见到她,他就觉出,他要 的人,就是她。只能是她。他是个好强的人。但总得有这么一个人,当他想懈劲露 怯骂娘耍赖不想干也实在干不动干不了干不好,只有砸锅卖铁剁下自己的脚指头给 人垫床腿的时候,还能坦然地安慰他:“着什么急,天塌了还有我这大个哩!手里 有漏勺,还怕捞不起干的来?怎么就不能活咧!去,天亮当天黑,踏踏实实给我歇 着去!”她就是这么个人。她总能给他劲儿。他愿意在她面前低头,完全放松了自 己。她煮出滚烫的冒汽的热毛巾;敷贴在他那总有老伤的后腰上。她叫他四肢巴叉, 放平在炕上。她光着脚,站在那滚烫的湿毛巾上,一蹦一跳地踩他的后腰脊。她知 道经她这么一踩,他那板结住的腰就松快多了轻活多了。每次她的脚底板上都会烫 出许多水泡。可她还踩。她把十二孔火墙烧得手不敢摸,她把十二条手巾轮番扔进 开水锅里煮。轮番用这些毛巾再抽打他。从他每一个汗毛孔里逼出寒气。病气。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