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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第六章 商校生)(3)



    苏可没跟他争辩。她不想争辩。她看到他依然在等着她的回答,眼睛里闪烁着不可遏止的干热的光,一再重复道:“答应我,以后再别这样了!行吗?”

    他也是脆弱的。他终究也需要一种至诚的认同。当他在肉体上无法占有一个女人的时候,他仍然渴望在精神上占有一个女人。

    她怜悯地注视着他。

    他突然像软瘫了似的,索索地扶着身旁一个高背软垫椅子,慢慢坐了下去。高背椅子套着金黄的织锦缎椅罩,四壁高大的玻璃门木柜里,挂着同样金黄的法衣。

    假如此时,他不是跌坐下去,而是炽热地冲过来,拉住她的手,赤诚地向她诉说自己心中全部的渴念,用臂弯拥住她战栗的腰背,绝不让她退缩或迟疑,那么无论对于她,还是对于他,今后几十年的生活也许不会像后来所发生的那么。

    ‘假如你的确不想回信,也就不必勉强了。“过了一会儿,他用他受过严格声乐训练的中音,柔曼地说道。这时,他眼睛里重新漾出博大和宽容。他那极富有魅力的柔软而多变动的嘴唇,又跟以往一样,在拒绝了一切诱惑以后,又把纯正的”诱惑“,轻轻发送。他又变得举止得体,充满睿智和豁达。她知道,紧接着,他一定会用他宽厚的中音,引用《路迦福音》里的某一段话,告诉她,今后该怎么做才好。但她却不想再听了。她打开教堂的门,把阳光放了进来。

    这一年,宋振和进入高年级。学校发给他们每人一顶黑呢帽。像税警戴的那样。不过帽圈稍小一些,帽檐却更长更漂亮。也允许他们自费购置一件由学校统一缝制的黑呢大衣,一双黑皮鞋。允许他们出人城里的酒馆。允许他们进入城里各种社交圈子。甚至鼓励他们进入那种种社交圈子。只在一点上,仍然严加管束禁令如山——不许跟任何年龄的女人来往。虽然如此,但只要这些商校的高年级生一出现在街上,总会吸引、招徐众多的青睐。每年总有一两个高年级生因卷入富商巨室的桃色事件,而被校方毫不留情地除名。

    潇洒的双排扣、大翻领黑呢大衣。硬底牛皮鞋在道台大人巷卵石街面上敲出脆响。他们中的很多人照着上海滩上绅士的模样,留起了唇胡。他们喝越来越多的酒。同时也有人不等毕业,便搭乘伊丽莎白号邮船穿越红海那闷热而晴明的氤氲,到地中海沿岸寻找更时新的生活支点。

    振和当然不会向他的“女先生”提出国的要求。但是他身上的许多变化同样在刺激着她,引起她许多无名的忧虑。那种从未有过的对终将要失去什么的预感,往往伴随无法排遣的怅们和酸涩。

    这一年,太平洋上战事频繁。人心慌乱。商校提前放暑假,遣散学生。‘女先生“也不无焦虑,直接从五源城派了一辆车,去州府城里接振和。原想,来回的路程,两天时间,富富有余。没想,到第五天的下晚,才把他盼到。宋振和说,他现在担任校友联谊会副干事长。家里派车去接他的那几天里,有几位校友绕道香港,乘船去欧美,在太平洋上失踪,音讯全无。他帮着四出联络,往南京、香港打长途电话,找轮船公司和有关的使领馆打听人员下落。他说,商校里人早走光了,只剩个空壳。伙仓都开不出。他们校友会几个于事的,每天只能在煤油炉子上下点烂糊面充饥。后来连煤油都断档了。他说他的确很想早点回来,实在脱不开身,使她担心了,自己也觉得很对不起她。但她还是不高兴,想方设法冷淡了他好几天。

    她觉得他这一次回来,变化太大。以往,一回到苏家,他总是马上脱掉商校的制服,换上在苏家学徒时穿的灰布长衫,圆口黑布单鞋,还去原先那个中药店柜台上做生意。他似乎十分谨慎地向所有知道他底细的人表明,一进苏家门,他就又是苏家的学徒了,又是苏家忠顺的员工了。而且他还要人相信,他永远会这样的。他从不炫耀自己商校生的资格。他似乎懂得在苏家人面前,是绝对不能炫耀,也没什么可炫耀的。但这一次,却不同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回来的第二天第三天,还穿着商校的那套黑制服。老在整理一只过去从未见他用过的书箱。老在写信。老往邮政局跑。也去药店柜台做生意,但去了以后,第一件事总是先找当天的报纸。

    一个人间坐在账房间外头的小过道里,把报纸翻来覆去地看个遍。老在打听一些船期消息。外头也老有人给他寄信来。只要信一到,他会马上撂下手里所有的事,急着去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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