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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第六章 商校生)(2)



    他相信出水才看两腿泥。火功到时猪头烂。只要下水打猎,没一盘,也有一碟。

    他相信,一把火烧不热大海,一根绳子箍不住将要崩坍的大山。他相信,三十以后,才知天高地厚。开弓没有回头的箭。木头里藏着三分火性,瓦片也有翻身日。他相信,手指头当不得门闩,月光晒不干稻谷,上吊也得找棵大点儿的树。他相信,海再深也经不住别人用瓢儿舀。水再大,也漫不过鸭子去。就是天上给你落白面,你也得起个早,去晚了,还轮不上你捡哩……

    他相信这一切,就像相信一百个蛤蜊肯定会有两百个壳一样。没错。

    那天她去外埠批发买药品,路过州府城,又去看望振和。她给他带去一副半截指的黑毛线手套。他说,不用。同学们都不用,他也不用。她喜欢他的这种倔强、刻苦。她知道他的那些同学没一个不使用暗招儿来抵御学校的这种“苦行僧”生活,没一个不在被窝里使用暖水袋、在枕头里夹带鸭绒被、在制服裤子里套进皮护膝、在高帮黑皮鞋里加穿西藏板曲拉毡袜。但她喜欢他的这种认真。她知道他不想多花苏家的钱。她知道他始终没忘了自己的出身和原有的地位。她喜欢他的这种清醒。后来,她又带他去小教堂,带他去吃饭。后来,她又去教会办的辅仁医院,打听一种新药,盘尼西林的价格。他便回商校去了。

    在辅仁医院那四处都挂着圣像的院长室里,跟院长嬷嬷谈完话出来,她看见在那雪白的走廊尽头怔怔地站着一个中等个儿的神甫。她怔怔地认出是林德。她定下神,故意向他走去,却不打招呼。

    他有些慌张,向四周围打探了一眼,低声叮嘱:“跟我来,别离太近。”

    他去医院后身的小教堂。

    林德离开五源城以后,忙于筹办那两处疗养院。但也兼任了州府城教区的副执事,常在几个教堂里走动。辅仁医院的院长嬷嬷很是器重这位富家出身、却又躬行地方慈善事业的年轻神甫。他每回到城里,她都要请他到她医院的小教堂里来住几天。这儿有两间专为过往神职人员准备的客房。当然,能享受这种殊荣的神职人员,为数并不多。换一句话说,能被德高望重的院长嬷嬷瞧得起的人,即便在神职人员中,为数也寥若晨星。

    小教堂在院后一个不大的高坡上。全由水泥建成。铁栅栏并不能闭锁住它的庄重和精巧。满院羊脂般白润的玉春棒花,更增添这一方小天地里的圣洁肃穆。

    林德引苏可进了教堂,立即锁上大门,并把她带到祭坛旁的一个小屋里。这是执事们为做弥撒更换法衣、休息、候场的地方。四壁立着一圈油棕色的雕花木柜。一边的窗户,照例地由彩色玻璃镶嵌。窗户下摆放着一张供本堂神甫休息用的软垫长躺椅和一个四方大机凳。

    苏可紧张得浑身发抖,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但又止不住地要跟他走。他俩是当年全五源城考取省国立高中的独一无二的两个学生。同窗三年。他后来去了上海圣约翰大学,中途退学,又转到神学院进修了两年。在国高时,他几乎是全校所有女生的崇拜对象。他的一切都是那么出色,优雅,从容。他总是用最简洁的明确的语言对周围的一切进行最令人信服的解释。他什么也不需要。仿佛他生来就只是为了向周围的人解释他们身边这个世界的。

    离开五源城以后,他曾多次给苏可写过信。他觉得他有责任让她复归真平。他觉得他有这个义务告诫她,灵魂最后的得救和被宽赦,除了我主基督的恩宠,还归因于自身的补赎,也取决于各人的选择。这种选择是自由的。你可以选择接受主的恩宠,也可以选择不接受这种恩宠。而紧随靡非斯陀坠地狱。

    但苏可从来没回过他的信。

    ‘称为什么不回信?“

    在充满着圣香气息的小屋里,他的声音显得那样的焦虑、空洞。

    ‘我为什么要回信?“

    “你为什么不回信?”

    “我为什么要回信?”苏可愤怒了。

    “我希望你今后再别这样了!”他黑起脸叫道。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是那样的明白可鉴,件件桩桩不必细说都应得到最充分的理解。他神经质地挥动双手,大幅度地扭动他那总是灵巧、但近来却越来越显示某种笨拙的身子。他习惯了被所有人理解接受。他觉得自己是大度的。他能容忍一般人无法容忍的东西。他从不在无穷尽的锱铢必较中苦熬。他身为无主教的神职人员,也钦羡禅宗的“坐忘”的境界。在圣约翰大学的哲学教授那儿,他接受了过程便是一切的基本思想。现在他追求的便是不问后果的永恒。他希望坦白诚实地通信,间或,这样秘密地会面。闻到她的呼吸,听到她的声音,了解她的思想,抚摸她刚使用过的茶杯。他并不奢望能得到更多的什么,更多的什么也是不允许的。但自己已经在做的、已经得到的,他希望“恒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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