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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通削繁·卷三(19)

惑经

昔孔宣父以大圣之德,应运而生,生人已来,未之有也。故使三千弟子、七十门人,钻仰不及,请益无倦。然则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其间切磋酬对,颇亦互闻得失。何者?睹仲由之不悦,则矢天厌以自明;答言偃之弦歌,则称戏言以释难。斯则圣人设教 ,其理含宏 ,或援誓以表心 ,或称非以受屈 。岂与夫庸 儒末学 ,文过饰非 ,使夫问者缄辞杜口 ,怀疑不展 ,若斯而已哉 ?(眉批:亦善立言。) 嗟夫 !古今世殊 ,师授路隔 ,恨不得亲膺洒扫 ,陪五尺之童 ;躬奉德音 ,抚 四科之友 。而徒以研寻蠹简 ,穿凿遗文 ,菁华久谢 ,糟粕为偶 。遂使理有未达 ,无由质疑 。(眉批:“理有未达”二句语极分明,凡所指陈皆求其说而不得者耳。) 是用握 卷踌躇 ,挥毫悱愤 。傥梁木斯坏 ,魂而有灵 ,敢效接舆之歌 ,辄同林放之问 。但孔氏之立言行事,删《诗》赞《易》,其义既广,难以具论。今惟摭其史文,评之于后。

案:夫子所修之史,是曰《春秋》。窃详《春秋》之义,其所未谕者有十二。(眉批:“未谕”二字亦分明。) 何者?赵孟以无辞伐国,贬号为人;杞伯以夷礼来朝,降爵称子。虞班晋上,恶贪贿而先书;楚长晋盟,讥无信而后列。此则人伦臧否,在我笔端,直道而行,夫何所让?奚为齐、郑及楚,国有弑君,各以疾赴,遂皆书卒?夫臣弑其君,子弑其父,凡在含识,皆知耻惧。苟欺而可免,则谁不愿然?且官为正卿,反不讨贼;地居冢嫡,药不亲尝。遂皆被以恶名,播诸来叶。必以彼三逆,方兹二弑。躬为枭獍,则漏网遗名;迹涉瓜李,乃凝脂显录。嫉恶之情,岂其若是?其所未谕一也。

盖明镜之照物也 ,妍媸必露 ,不以毛嫱之面或有疵瑕 ,而寝其鉴也 ;虚空之 传响也 ,清浊必闻 ,不以绵驹之歌时有误曲 ,而辍其应也 。夫史官执简 ,宜类于 斯 。苟爱而知其丑 ,憎而知其善 ,善恶必书 ,斯为实录 。观夫子修《春秋》也,多为贤者讳。狄实灭卫,因桓耻而不书;河阳召王,成文美而称狩。斯则情兼向背,志怀彼我。苟书法其如是也,岂不使为人君者,(眉批:“为人君者”四字,当以旧作“贤人君子”为是,盖此条本论为贤者讳也。) 靡惮宪章,虽玷白圭,无惭良史也乎?其所未谕三也。

诸国臣子,非卿不书,必以地来奔,则虽贱亦志。斯岂非国之大事,不可限以常流者耶?如阳虎盗入于 ,拥阳关而外叛。《传》具其事,《经》独无闻,何哉?且弓玉中亡,犹获显记;城邑失守,反不沾书。略大存小,理乖惩劝。其所未谕五也。

案:诸侯世嫡,嗣业居丧,既未成君,不避其讳。此《春秋》之例也。何为般、野之殁,皆以名书;而恶、视之殂,直云“子卒”。其所未谕六也。

夫臣子所书,君父是党,虽事乖正直,而理合名教。如鲁之隐、桓戕弑,昭、哀放逐,姜氏淫奔,子般夭酷。斯则邦之孔丑,讳之可也。如公送晋葬,公与吴盟,为齐所止,为邾所败。盟而不至,会而后期,并讳而不书,岂非烦碎之甚?且案汲冢竹书《晋春秋》及《纪年》之载事也,如重耳出奔,惠公见获,书其本国,皆无所隐。唯《鲁春秋》之记其国也,则不然。何者?国家事无大小,苟涉嫌疑,动称耻讳,厚诬来世,奚独多乎!其所未谕八也。

案:昭十二年,齐纳北燕伯于阳。“伯于阳”者何?公子阳生也。子曰:“我乃知之矣。”在侧者曰:“子苟知之,何以不革?”曰:“如尔所不知何?”夫如是,夫子之修《春秋》,皆遵彼乖僻,习其讹谬,凡所编次,不加刊改者矣。何为其间则一褒一贬,时有弛张;或沿或革,曾无定体。其所未谕九也。

又书事之法,其理宜明。使读者求一家之废兴,则前后相会;讨一人之出入,则始末可寻。如定六年,书“郑灭许,以许男斯归”。而哀元年,书“许男与楚围蔡”。夫许既灭矣,君执家亡,能重列诸侯,举兵围国者何哉?盖其间行事,必当有说。《经》既不书,《传》又阙载,缺略如此,寻绎难知。其所未谕十也。

案:晋自鲁闵公已前,未通于上国。至僖二年,灭下阳已降,渐见于《春秋》。盖始命行人自达于鲁也,而《琐语·春秋》载鲁国闵公时事,言之甚详。斯则闻事必书,无假相赴者也。盖当时国史,它皆仿此。至于夫子所修也则不然。凡书异国,皆取来告。苟有所告,虽小必书;如无其告,虽大必阙。故宋飞六鹢,小事也,以有告而书之;晋灭三邦,大事也,以无告而阙之。用使巨细不均,繁省失中,比夫诸国史记,奚事独为疏阔?寻兹例之作也,盖因周礼旧法,鲁策成文。夫子既撰不刊之书,为后王之则,岂可仍其过失,而不中规矩者乎?其所未谕十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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