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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第一章 加长的槽子车或腌鱼人)(8)



    天放当然不肯松手。尔后就发生了那桩谁也想不到的事。已经有二十年没有打过任何一个人的爹,竟甩起手,抡圆了,狠狠地撂了天放一个大嘴巴。不等天放从疼痛和惊愕中醒悟,又一脚把天放端翻在地。接着,他很平静地打发走那女人,很平静地护着天观,回屋去了。紧接着,二弟二妹也都出出溜溜地回了屋。

    大妹没走。她抱着惊呆了的小弟,跟娘还站在草垛一头的拴马桩跟前。

    娘闻声跑出来以后,便一直站在那根拴马桩跟前。一直也没敢往前来。她知道自己往前去了,也不管用。无论是那个老的,还是那个小的,都是个强梁,都不会听她的。她知道这个家早晚要出事。她不敢让自己往下想。她甚至希望这个家出点事。她知道有这种念头,罪孽。但又驱赶不掉这个念头。自从有了这种念头,她不敢正眼看孩子们的爹。她改吃长素。她再不喝烧过的水。每天在这根拴马桩跟前滴一滴自己的血人土。她甚至把二十年前留下的两件最值钱的衣服铰碎了烧给祖宗。但这一切都没能赶走她的内疚、不安、自愧。她害怕。她觉得自己太坏。她一天天地往下瘦,变得干瘪。她祈求上苍,别让大儿子出事。当她发现,她的这个念头比起前一个恶念更加强烈时,她的心稍稍得到了些安抚。她总算又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应该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天放被打蒙了。他重重地倒在地上,脑袋撞在一根砍倒多年的杨树桩上。嗡地一声,差一点炸了开来。羞辱的泪水立即糊住了双眼。脸面上火辣辣。天空也火辣辣。耳膜上仿佛扎满了烧红的钢针。有好大一会儿,他脑子里完全空白了。他羞愧得抬不起头。他羞愧的不是挨了爹的巴掌。他羞愧的是,自己竟然无力阻止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不愿相信自己甚至都无法制止自己的抽泣。等大妹硬拖着愕愣的娘,也离开了这不洁的草垛,等场院里完全走空时,他才清醒,才觉出这个家已经完全不能指望了。他跳起来,冲上木台阶,从那檐下堆放工具的搁板上,抽出一把长柄斧子。娘一头扑过来,抱住他,叫道:“天放,天放……天放……”天放仿佛疯了似的,推开娘的抓挠,冲进了爹的屋里。

    “你……你……你……”他拼着全力吼道。

    爹这时脱了鞋,正盘腿坐在床上,咕噜咕噜吸他的水烟。他斜起眼,瞟了一下天放。他手心里顿觉黏潮。有一眨眼工夫,他的腿陡地麻麻地僵硬。但他没动弹。

    “你给我躲开!”天放一面喊,一面就朝床头砍去。天放爹刷白了脸,身不由己地蹦下床。但他没往外躲,只是稍稍后退了两步,把身子贴紧了那张供放香烛神位的长案,双手在身后架住案边。掉在地上的水烟壶,听凭焦黄的烟水汩汩地从铜烟嘴里泄出。

    木床垮了。黄白的木屑木片四下飞散。天放哭着喊着:“你是我爹……你是我爹……你是我爹……”

    他终于使尽了力气,终于被满地的碎片碎块绊倒,终于再带不住那舞动的斧子,锋快的斧刃终于从砍得狼狈不堪的床架上滑过,楔进天放自己的小腿肚里。他终于跪了下去,终于看见流出的仍然是自己身上的血。像牛血那么黑。像骆驼血那么稠。像卿筒里喷射出的那么有力。他抱住腿,慢慢弯下腰去。

    哦,是你生下了我……是你……

    没错。

    还要说个啥呢?

    李窝铺漫漫子沟白沙沙走,

    白沙沙细份子上坝头;

    不较之七梁八墒九斤九,

    怎见俄(我)婆姨上羞楼。

    李窝铺漫漫子沟白沙沙走,

    白沙沙平川望不到头;

    不较之石大个磨盘咬磨轴,

    只盼那小阁妆奋彩绸新席于枣木嵌炕首,

    那咦喂子丢咪喂咦子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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